文 楊禮榕(專案評論人)
假原鄉與真交流
假山、假水、假原鄉但有真性情,真心、真意交流卻也真尷尬。《泰雅精神文創劇場》(以下簡稱《泰雅精神》)以原民特有幽默感,既現實又殘酷的點出諸多原民傳統的當代處境。在彩虹灣原住民文化村的泰雅精神文創園區中,熱愛泰雅文化也仰賴文創經濟價值為生,最後的三位泰雅族工作人員,男性長者哈勇、女性長者北露、青少年彼得等。在倒閉前的最後一天,與為了寫論文才做研究,到文創園區田調泰雅精神的漢族研究生,展開一連串荒謬又現實、極盡揶揄又飽含溫情的對話。
原漢交流問題大彙整。《泰雅精神》觸及的原民當代處境問題,可以說是資訊量大爆炸。僅羅列劇中論及的議題,都讓筆者感到下筆困難。從舞蹈、服飾、語言的文化層面,原民土地政策、原民特考等政治法律層面,文化觀光、讀書就業、疾病治療等生存問題,到族群精神價值等等主題,都各有展開。整齣戲假中帶真,真中帶假。把常見的原民刻板印象與歧視、以研究之名所衍生的失禮與消費、外族各種毫無自覺的佔便宜,大肆拿出來揶揄、解嘲一番。觀眾笑的很開心,笑到肚子很酸,笑到臉紅羞愧。
當代原民的矛盾與困境
保護、特權與歧視。從三位族人與園區管理員的對話中,處處隱含了長期以來的原民生活的結構問題。除了貧困的結構問題之外,更複雜的是在土地政策、原民特考的保護與壓迫的雙面刃。舉例來說,都市與部落在環境和教育差異之太大,原民特考幾乎變成都市原民的特權。原住民保留地開發管理辦法之下形成的「原保地假買賣」問題,弊端的背後也有各種心酸血淚。例如,為了幫家人治療癌症,賣掉僅有的土地,算不算合理的理由呢?各族與各地的原民之間,有很大的內部差異,卻在政治結構上被一併化對待。
文創化、商品化與拋棄式。三位族人在園區的最後一天,即便沒有觀眾,依然準點的跳起每日例行多次的傳統舞蹈表演。管理員以扣錢為要脅,要求三人免工錢的完成拆除打包作業。無論是假山、假水等佈景裝置,織布機、口簧琴、弓箭等傳統文物,甚至是擁有傳統紋面精神象徵的阿嬤人偶,都是管理員口中的垃圾。這些曾經是園區的賣點,當園區關閉後,還不如杯子和延長線有價值。因為無法被老板新開的咖啡店再使用,甚至連族人想要打包帶回去都被責難是在浪費時間。傳統文化的文創化,通常也意味著消費化與拋棄式。此外,只聞其聲不見其人的管理員,從頭到尾都使用劇場音響系統放送,而族人只能用對講機跟管理員「報告」。形成壓迫性的對話關係,隱含著原漢交流的根深蒂固的不平等對話問題。
族服、制服與便服。《泰雅精神》所異議的,是原民在當代的處境,僅僅是過往的直接壓迫,轉變成忽視差異性的蓋約性保護和管制。然而,文化背後的脈絡,是原民傳統更重要的課題。編劇打破了筆者對於文化再詮釋的想像。以原民傳統服飾為例,對青年彼得來說,工作用的族服,也是重要的傳統文物。對於熱愛織布的婦女北露來說,不是家人給予的傳統服飾,不能算是族服,只是制服。對於以保護族人為志,在保存文化與經濟困境中,長期掙扎的男性長者哈勇來說,傳統服飾本來就可以是日常服,傳統就是過去的日常。文化的意義,可能是建立在物件的象徵意義上,可能建立在物件背後的脈絡,更可能是跳脫典藏或保存的框架,讓傳統回到日常的文化再興的精神。同一套傳統服飾,在族群的內部,都有這麼高的認同差異性。
原民研究的價值與消費
研究的淺薄與消費。來到文創園區田調泰雅精神的愛哭鬼漢族研究生,不停的追問大家「泰雅精神是什麼?」當研究生逐個訪問族人,也被反問自己的研究動機。因為喜愛阿妹,所以喜歡原民文化。雖然阿美是卑南族,可是卑南族人口太少,研究起來太難,所以改研究人口最多阿美族。不幸有阿美族的學妹入學,正在研究阿美族。因為怕寫不過學妹,所以改研究泰雅族。這個研究動機乍聽超級荒謬,但筆者真的聽過不少類似的實際案例。而且,以完成論文作為目標的話,這個轉變過程其實非常務實。學族語但永遠只會說謝謝,把做愛跟跳舞的族語搞混,對文化的理解永遠一知半解,寫完論文人就消失。
研究者在戲中的形象有被醜化的疑慮,跳舞超醜、智商堪慮。不過比起令人捏把冷汗、萬分尷尬的田野調查,為研究而研究的通病、田野倫理的無知、學術倫理的崩壞等等,台灣當今的研究者淺薄化現象。研究者被醜化一下,也不算是過分。更何況,研究本身就是一種建立在他者價值之上的存在,透過辯證定義他人價值的同時,也可以是被揶揄的客體。
泰雅精神文創劇場(莎士比亞的妹妹們的劇團提供/攝影林育全)
既熱愛又陌生的傳統文化
原民文化的消費與流失。除了外部問題之外,也點到自我消費與文化流失的的內部問題。具有重大精神象徵意義的泰雅紋面,現在以紋面貼紙的方式存在。外族研究生可能比原民者更清楚原民的族群、人口與歷史。不過,所謂的台灣原民歷史是不是真正的歷史,則是一個更難解的問題。
瀕臨消失的口傳文化。雖然台灣各種傳統文化復興都有各自的困境,然而原民文化在復興和傳承上更加困難。首先,原民文化是口傳文化,難有文字或紀錄可作為輔助。其次,文化的斷層是橫跨兩個世代。當代原民青年即使有復興傳統文化的意念,卻常苦於熟悉儀典和技藝的耆老早已仙逝,無從學習。所以會出現「文創園區的傳統舞蹈,並不是來自部落的舞蹈,而是臺北的陳老師從網路影片學來的。」如此矛盾的文化傳承困境。
未來與希望的缺稀。在研究者的探問中,族人陸續說出自己心中的泰雅精神:樂觀 、分享、織布、勇氣或保護自己的族人。更以「九萬個族人就有九萬種詮釋的泰雅精神」,意圖為泰雅精神打開更開闊的想像。比較可惜的是,相對於反覆探問原民困境的深刻程度,「九萬族人九萬種詮釋」的未來想像,似乎過於空泛而理想性。此外,創作團隊提出,「原民不止十六族,卻在法律上被化約成一個族群來管理」的異議,並期望透過劇場打開更多原民對話的可能性。然而,在意圖打開跨族群對話的同時,卻先以血統劃分了楚河漢界。把血緣關係者以外的人,都化約為二元對立的漢人,似乎有些令人遺憾。
五穀雜糧的原民幽默
筆者最欣喜的,是翻轉現實的幽默感。《泰雅精神》不只是呈現了各主題的矛盾之處,更以對抗現實的原民式幽默感,解嘲、重置、翻轉了現實。第一種是罵人用的讚美詞。刻板印象中用來形容原住民特質的讚美詞,例如樂觀、善良、天真等,已經充滿貶抑。原民對彼此說「你真是樂觀」、「你最善良」,等同說對方是笨蛋。第二種是自嘲的幽默。「我不是頭目!(怒)⋯⋯我是木頭(裝可愛)」,頭目本來是部落的首領,但失去部落的首領,寧願解嘲自己。
第三種是罵人的幽默。相對於管理員總是使用極其傷人的文字在責難別人「原住民就是懶散」、「說要借錢幫家人治病,根本是借錢喝酒」。原民式的責難方式是「你真的很特別」、「漢人就是喜歡逼死自己」,罵別人的時候,真的好婉轉、好溫情。第四則是語言的歪用。當北露用「五穀雜糧」來形容複雜的心情,明明用錯成語,意境上卻這麼恰到好處。即便用詞錯誤,觀眾卻能立刻明白其意,哄堂大笑。不拘泥於原意,翻轉語言上的劣勢,無厘頭又極其貼切的幽默感,實在是令人欣羨的語言氛圍。
倒裝台的劇場幽默。筆者覺得《泰雅精神》最高層次的幽默,是團隊在舞台上倒轉了舞台的裝台過程,對劇場開了高難度的玩笑。三位演員在角色中,隨著劇情推進,將整個舞台拆的一乾二淨。從假山假水、假石頭、假傳統房屋、假高台與假洞窟,織布機、口簧琴與弓箭,還有因為老舊而常常斷手的道具阿嬤,所有的一切都在演出中,由三名表演者在戲中拆光。小貨車直接倒車上舞台,將人和東西全部打包載走,只留下了研究生和泰雅兩個字的招牌。
當卡車駛離、舞台淨空,劇場中迴盪著哈勇的族語歌聲,劇場的時空彷彿被逆轉。觀眾進場的時候明明有滿台的「彩虹灣原住民文化村」,此刻卻空無一物。剛剛經歷兩個小時的泰雅文化真的存在嗎?劇場的戲劇時空是魔幻的,倒裝台讓觀眾時空也變得相當魔幻。此刻即將謝幕,也好像戲才正要開始。
《泰雅精神文創劇場》
演出|莎士比亞的妹妹們的劇團
時間|2023/04/07 19:30
地點|臺北表演藝術中心 藍盒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