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陳佳伶(專案評論人)
《泰雅精神文創劇場》說的是園區最後一組原住民,與被原鄉遺落在外的研究生,之間所發生的故事。研究生的原民認同有點荒謬,原住民的族群意識稍嫌語焉不詳、蒼白無力,就像是速成的文化,易於引人發噱,這種陌異的經驗由來,源於紛陳的族群歷史事件。在80年代台灣的土地上,有風起雲湧的族群正名、還我母語運動,然而舊有的文化習俗一旦被拔除、被取消,哪有那麼容易追本溯源、回復在夙昔?或者時空已俱時推進、異地雜處後,復舊如舊還能成為必須嗎?都市與原鄉混血、現代性與傳統文化的融合,已成為當代現況,究竟要將自身置放於何處,才能回望並跨步未來。
奠基於原住民題材的作品,在角色扮演上(role playing),觀眾不禁會有演員是否有重演自己,抑或扮演他人的遐想,誰才是那個真正的泰雅族人,是否如劇中人物一樣仍保有部落的記憶?誰又是那個隱身在都市的原住民?對號入座般地挾帶著佔有資源的自我戲謔。不同種族的文化殊異與獨到,是帶給演員更多設身處地的聯想,而愈能進入角色生命,還是會造成自身與角色之間因經驗的陌異而更無法企及。演員一如先行者般能給予角色養分,或是要加緊努力學習,才能跟上人物的劇本歷程。這些懸念隨著每一段落像是玩著大風吹遊戲,串聯了個人的田野與角色的特質,在演員與原民身分,專業與素人表現之間穿越,開啟了許多後設的想像。
在舞台搬演上(staged),故事剛開演,在主角人物甫登場、初試啼聲之時,觀眾尚在辨別每個人的語氣及個性,有個欺眼的裝置悄然被注目,等身擬真地座落一隅,我正在接收端等待它的發話,因為橋段鋪陳的意外插曲,發現被作假成真所愚弄,為了錯視而發笑了起來,再次加乘了舞台造景的人工與非自然狀態。中段的結構則是出現了畫外音,帶有監視與控制意味的指令,無法勢均力敵的話語來往,著實顯現出不平等,一如異文化的殖民與壓迫。故事發展至後段,時間行進到必須配合閉館場復完成,舞台逐漸隨著物件的退去而淨空,終於要恢復為空台的樣貌,駛來一輛由真實世界而來的龐然大物,將一切席捲而去,舞台的事件或許業已落幕,但現實人生的問題仍舊繼續。
關於裝置、聲音與真實物件的三段配置,它框限或是劃分故事中的文創劇場,與演出時的舞台劇場,甚至將想像外擴至真實世界。生態園區的空間諧擬,進階地再次以人物戲仿,虛與偽的相掩裡創造短暫的真實;角色透過自我的解嘲將生命的困境消解,但卻無力阻擋單向性話語的攻勢,造成溝通之困頓與理解的闕如;真實議題的沉重,可以經由舞台轉化為輕盈,截至曲終人散前,或許我們已經習得從主體置換為他者的觀點。
在文化展演部分(cultural performance),劇中角色吸納了現實田野經驗,展示自己應如何被看見,反映當代原民為他人展演,與自我表現性的辯證,經歷了不同世代的文化侵擾,當傳統習俗的承傳已斷裂成巨大的鴻溝,絕對的復返已無有可能,在當代的原民現身中是否能達成和解與認同?劇中老中青的原住民設定,長者身分遺留最多外來文化的影響,體現在她念茲在茲的宗教信仰與往日回憶;中生代的表現最內斂而沉默,但他投入族群事務的決心,正是向外展現自我的方式;年輕世代則樂觀而活力,並不抗拒肩負傳遞的使命;另一方面研究生則是以展演、暴露缺點的方式,達成彼此的和解,形式各異的展示與演繹行動,或許無法彰顯原民最初的本真性,但其各自秉持著一份比重不同的真實,夾雜在整個族群裡。
原民三人最後駐留園區的原因,我認為或許是他們珍視著,與觀眾的溝通與交流機會,等待著再次訴說自己的管道,而在專家學者、原住民及漢人的三組結構中,也存有發聲的路徑,原民作為台灣原生土地的主人,在專家的引領下朝向更多的觀眾,進而建構自己的舞台與表述方式。當代的原民行動,把原鄉精神編織到都市生活裡,將傳統縫補到現代性經驗中,兼容文化的混種,讓自身流動成為可能,在原民性復甦的時代,人人覺察自我為認可的樣子,這樣的光景應指日可待。
《泰雅精神文創劇場》
演出|莎士比亞的妹妹們的劇團
時間|2023/04/07 19:30
地點|臺北表演藝術中心 藍盒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