拒絕寫實,「寫不下去」的改編《感謝公主》
6月
02
2023
感謝公主(江之翠劇場、窮劇場提供/攝影林育全)
Link
Line
Facebook
分享
小
中
大
字體
2279次瀏覽

文 許玉昕(政治大學英國語文學研究所在學生)

近年來,我們看到劇場與影像創作者都試圖透過創造「沉浸式」體驗來貼近歷史。面對這股對沉浸式與寫實的信仰,《感謝公主》恰恰反其道而行,以南管戲訓練有素的身體和演員林子恆時而壓抑、時而暴衝,時而如樣板戲般風格化的肢體表演來刻意地反「寫實」。

拒絕寫實的身體

撕紙、吞紙、沒有明確對象彷彿讀稿的獨白、繞圈小跑步、高舉右手高喊革命理想⋯⋯演員林子恆的身體與角色老鄭並不是完全貼合的。一方面,我們看到在與外孫女對談時,林子恆有目共睹的演技以心理寫實的方式「演活」了老鄭,說話時隨情緒舞動的雙手與略為僵硬的背脊,流露著對外孫女的好奇、期盼或愧疚,以及對自身立場的猶豫。另一方面,扮演被革命的激情充滿的老鄭時,演員誇張、「不自然」地言說與行動——例如在舞台上狂奔、大聲宣示——其操演的與其說是一位1950年代的共產黨員,不如說是一種透過當代視野回望左翼革命時,想像/創造出的革命身體。當老鄭高喊「公平、生活、自由、革命不朽」等理想口號時,身後同步投影出方正的字,這些價值從演員的口中噴發,凝固成舞台上層層疊疊的字塊,文字團塊將舞台空間轉化成一份粗劣的黑底簡報,背景打著「解放台灣 自由中國 光復大陸」等字樣,而前景是老鄭樣板化的身體姿態。

我們或許可以說這種對革命鬥士的再現是「真實的」,因為它揭露了革命份子這個社會角色的操演性。林子恆豐沛的身體能量與聲音召喚了觀眾對抗爭的集體記憶,當個人身體被政治理念動員、被政治激情席捲時,行動就是一場表演,操演某種願意獻身以換取不朽的烈士腳本。同一時間,平面的牆上充斥著疏離的、去人性的文字團塊,凸顯了理想以及信念與肉身脫離的荒謬感,文字成為與身體斷裂,可隨意拼組疊加的抽象符號,反過來擾亂觀眾與演員身體以及舞台建立的連結。

因此,與其說觀眾對角色的共感來自寫實的再現,不如說,恰恰是表演與舞台拒絕提供「真實」,才更顯得「真」—也就是,對當代觀眾而言得以成立。演員的身體與角色的身體之間曖昧的張力,提供觀眾異質經驗與審美介入的空間,邀請當代觀眾在劇場的詢喚與集體記憶之前稍停腳步。

拒絕現代的時間

也稍停腳步,在太過理所當然的現代劇場時間之前。老鄭將1970至2000年間的大事分別以一句話帶過,語速透露著急迫感。而另一個角色朱弁重複吟唱同樣的曲目,擱置了線性時間。在老鄭那邊,「世界在往前走,我們當然也要往前走」;而直到劇末,被定格成忠臣的朱弁還在和公主道謝/道別,我們看不到朱弁的以後。兩者的對比形成一個尖銳的提問:南管曲目的反覆讓我們看到,若將個人選擇道德化甚至英雄化,將剝奪了個人的時間,以永恆(的價值)掩蓋歷史的特定細節。但老鄭會問,真的有個人的時間嗎?

正是在朱弁與老鄭,以及南管與現代劇不可共量的身體技藝與時間差異中,《感謝公主》拒絕以寫實之名提供一個「當代」的「戲曲新編」。年邁的老鄭與外孫女提到他曾經嘗試搬演《朱弁》卻「寫不下去」時感慨道,運氣不好,選擇改編《荷珠配》或《白蛇傳》的後來都很成功。假使老鄭想的是蘭陵劇坊在1980年演出並引起轟動的《荷珠新配》與雲門舞集在1975年首演的代表作《白蛇傳》,那老鄭的改編「寫不下去」就不只是因為他與朱弁政治選擇的差異,而是如何面對「傳統」與「現代」的根本認識論問題。

蘭陵劇坊的《荷珠新配》與林懷民《白蛇傳》的成功很大程度建立在美學上的「中西合璧」符合當時社會氛圍中對現代性以及文化主體性的追求——結合美國的現代劇場之肢體語彙來演繹對特定時代共同體的想像。【1】老鄭「寫不下去」,是江郎才盡,還是因為他——站在冷戰島嶼邊緣的左翼革命份子,為了活下去而自願為國民黨做線民——不知道怎麼面對鋪天蓋地而來的「民主漢堡、自由可樂」?相較於《荷珠新配》與《白蛇傳》的創新輻射出的積極時代氛圍,當老鄭無法確定「朱弁回朝,回哪個朝」,未完成的《朱弁》改編,或許是老鄭最後的拒絕,拒絕依循冷戰現代性的邏輯來參與文化主體打造的工程。

由此看來,《感謝公主》的戲中戲雙股螺旋結構,不只是將老鄭與朱弁的道義節操或政治境遇進行對比,更以後設的方式,在2023臺灣戲曲藝術節這個特定時間與場域,藉由不同表演美學的部署,提出另類對劇場與歷史再現的可能。

註釋

1、俞大綱評林懷民的《白蛇傳》時肯定其「站在傳統基礎上,吸收外來影響,來發揚傳統」。參見俞大綱〈從動物在中國的地位談雲門舞集的新舞劇「許仙」〉,《雲門舞話》,(臺北 : 遠流出版,1981),頁14-15。而鍾明德則肯定蘭陵劇坊「以抽象的中原文化為基礎,以美國六0年代的自由主義和個人解放為信念,企圖消化、整合傳統中國與當代臺北的理想與現實」。參見鍾明德《台灣小劇場運動史:尋找另類美學與政治》,(臺北:書林出版,2018),頁40。

《感謝公主》

演出|窮劇場X江之翠劇場
時間|2023/05/13 14:30
地點|臺灣戲曲中心小表演廳

Link
Line
Facebook
分享

推薦評論
做戲,本來也就是一種填補空白的企圖。但比起填補,《感謝公主》則是打量與顯影了這些空白與縫隙,就算靜止,也是一種行動,讓南管曲音與演員凝練的身體協助冷卻與打亮,同劇中人物一起望斷水遠山遙
5月
22
2023
然而劇場的演出畢竟產生了一個新的文本,因而阮劇團的剪裁與重製,就不僅僅只是關係到在劇場條件下,如何為代言原作而調整敘事策略,同時也創造出了劇團對於「鄉土」的閱讀態度。
7月
25
2025
該劇倫理預示趨向某一劇場重要議題:情感的處理是否一定要走向極端的宣洩?劇場能否承擔「情緒節制」的美學創作?
7月
18
2025
小狐狸這一段從原鄉到陌生地的遷移歷程,彷若當代高移動率、移工人口與北漂的狀態,使得《還沒有名字的故事》不只是一齣成長童話,更像一面折射現實的萬花筒。
7月
10
2025
與其說《你說的我不相信》談論被掩藏的歷史,更像是因歷史而觸發的記憶,藉由演員一再重複扮演,呈現「開槍那瞬間」的角色演繹與心境模擬。
7月
09
2025
在這裡,是印度需要《三個傻瓜》,得以進入全球的標準化秩序之中,無論是寄望在劇中更為呈現「印度」的故事,或是打造模糊的「亞洲」,更或是希望更全面地在地化改編以致於可以看到「臺灣」
7月
08
2025
這個提問,既讓華英真正地踏上了娜拉的離家之路,重新組織了讓妍青得以登台的新家庭;卻也讓這部作品從自歷史與性別結合起來的雙重議題中,找到快速又簡便的脫身之道
7月
03
2025
在多語交織的日常音景中,理應有著不同語言各自獨特的抑揚頓挫、節奏起伏,呈現豐富而繁雜的聲音想像;可惜高度仰賴聲音敘事的《乘著未知漂流去》,最終也如其語言策略般趨向穩定單一,陷入固定頻率的迴圈。
7月
03
2025
這齣戲,潛在著對戰爭的譴責,因為潛在,所以深刻地內化了戰爭難民的人道關切;然則,進一步呢?如何探究戰爭何以發生?並從民眾的觀點出發,追問戰爭難民流離失所以後,將何去何從?
7月
01
202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