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斷水遠山遙,凝視空白《感謝公主》
5月
22
2023
感謝公主(江之翠劇場、窮劇場提供/攝影林育全)
Link
Line
Facebook
分享
小
中
大
字體
2604次瀏覽

文 黃馨儀(2023年度駐站評論人)

原以為《感謝公主》是一場南管新編,以我不甚熟悉的宋人《朱弁》為題,尋找當代表現形構展演,未料起始則直接進入「無法送達的遺書」的架構,以1950年代白色恐怖的經歷者老鄭訪未曾謀面的外孫女為起點,開展了兩小時的演出。

然而這樣的無預期,也更令人進入編導高俊耀創造的縫隙中。無論是老鄭送達的書信、或是留存的朱弁戲文,都提供了一個定本敘事。只是在敘事的文字之間,以至如何理解敘事,都有著極大的詮釋空間。甫開場,林子恆、王肇陽與李尉慈三人邊吃著象徵書信的紙張、邊交錯唸出老鄭的書信之後,魏美慧飾演的朱弁重複唱了三段《遠望鄉里》。《感謝公主》中一再可見「反覆」,多次的重啟,在南管戲的重複吟唱中讓情感堆疊、也讓我這陌生的耳朵重複熟悉、感知其所唱與所言。而在近代的故事線中,則在重複間層層揭露了真實的老鄭:由一開始以為的政治受難者、知曉其為左派的反動者,最後再揭秘其實為自新轉向者的身份——某種意義上為政府的臥底、政治犯的叛徒。這也讓老鄭的故事與朱弁形成意義上的對照。

朱弁故事是小梨園十八棚頭之首,尤其兼具了忠孝節義的意涵。朱弁雖被金朝所俘,但十六年來其志不渝、盡忠守節。金國雪花公主(鄭尹真飾)為保全他的性命與他假結婚,對其有兄妹之義;在宋的髮妻(陳彥希飾)為了救婆婆不惜拋棄兒子,極致孝道。悠遠綿長的南管,紮實地乘載了三人的堅持、忍耐與犧牲,曲調與時間一同咬著牙,逐個拆音解韻地前進。另一頭,遭逢十年牢獄的老鄭,也曾在堅持與等待的敘事之中,其與愛人同志小娟(鄭尹真飾)亦曾如此堅持,以犧牲為榮,期待改變時代,卻在獄中發現,生存才是道路。


感謝公主(江之翠劇場、窮劇場提供/攝影林育全)

變節的老鄭,在時代與政權的輾壓下失卻了所有的忠孝節義,好像理所當然地應對著朱弁的忠義,然而卻又難以工整地對上。如果朱弁有著明顯的敵人:金國,但老鄭的敵國是誰?朱弁的祖國明顯是宋,但對從中國上海來到台灣的老鄭而言,台灣並不是敵人,這座邊陲小島起初是欲解放的目標,後卻也成為受良心苛責而逃離的島嶼,是想回去卻又不得善終的宋朝。老鄭的敵人非國族,而是理想與信念,但堅持理想真是好事嗎?朱弁回宋後亦有不同結局,有的版本則褒揚他的忠孝,讓他功成名就、舉家團圓;但也有的版本說他被視為叛徒,抑鬱而終。戲曲故事,反映也隱喻著時代的希求,虛實交錯,而白色恐怖敘事也是一樣,受難者的多重樣貌,近年來才得以彰顯:五零年代左派政治犯的行為與實踐重新被肯認,自首、自新的轉向者心境也重新被理解思辨。

林子恆飾演的老鄭,難免令人想到蔡孝亁。他是中國共產黨員,在彰化花壇出生,是唯一走過延安長征的台灣人,並在五零年代潛回台灣,領導台灣省工作委員會,籌備著共產黨的解放與接收。他一樣有過各式化名、各式傳說,但最後則「變節」自新,讓省工委被瓦解、眾多地下黨人被拘捕。

蔡孝亁確切的變節理由已無法知曉,抓捕他的特務頭子谷正文說他是利益薰心,但亦有人說多次智取特務逃離拘捕的他,是因為精神狀況而變節。如同劇中的老鄭即是因為一次次的精神摧殘,後為特務所用的他,潛伏回反動團體中,戴著面具生活、出賣異議人士。老鄭是這樣對外孫女述說自己,在反覆的台詞、映照的戲文之間,「真相」似乎又不僅是如此,時局的複雜、人心的幽微,也在文字之間形成模糊,留下空洞的空白。

這空白呼應著開演時吃下的信紙,被緩緩成團吐出,由王肇陽端著。戲末,他仍端著手,但其中已空無一物。真相是各說各話,真相是憑空想像,真相是看不見的具體存在。

另一個強烈的空白則來自節制的美學。南管角色的身體輕柔而流動,近代角色的身體相對暴烈僵硬,壓抑著太多情緒、急欲輸出太多理念。但所有人都同樣蒼白著,卻又飽滿著能量,看到後來有點渴望色彩,企求至少《朱弁》一戲可以梳妝衣彩吧!卻也知素衣與空台讓一切更加凝聚,只能看向表演者的聲情、看向亮暗之間的難以言喻,看見這些角色在走上歷史的舞台前,也只是個人。

最後,飾演孫女的李尉慈試圖攤開鋪平皺成一團的紙張。弄皺的紙,無法還原,即使鋪平,也非從前的紙了。從唱詞的字幕,到台上的紙,交互傳承著消散的意象;因為散佚,才有拼湊的行動,可是卻也拼湊不回完整,中間永遠都有縫隙。

做戲,本來也就是一種填補空白的企圖。但比起填補,《感謝公主》則是打量與顯影了這些空白與縫隙,就算靜止,也是一種行動,讓南管曲音與演員凝練的身體協助冷卻與打亮,同劇中人物一起望斷水遠山遙,凝視這些難以道盡的歷史選擇。

《感謝公主》

演出|窮劇場X江之翠劇場
時間|2023/05/12 19:30
地點|臺灣戲曲中心小表演廳

Link
Line
Facebook
分享

推薦評論
南管與現代劇不可共量的身體技藝與時間差異中,《感謝公主》拒絕以寫實之名提供一個「當代」的「戲曲新編」。
6月
02
2023
或許不該單純將各自對於「國家」未來的期許與期望轉作批評作品觀點完整性的工具,那彷彿是去瑞士餐廳抱怨起沒有粄條或cinavu(吉拿富)一般。與其質疑《大使館》中是否缺了哪些當代台灣主體、族群的觀點,影射他方創作者對觀者自身議題的嫻熟與否,甚至上綱至創作資格論的問題等等,不如說這本就是在週轉全球與在地的國際表演藝術生態中,產地—製造—IP(intellectual property)間錯綜的生產機制下,瑞士創作者對「中華民國(台灣)」的政治主體在國際政治與國/族認同間的觀察與思考。
4月
30
2024
里米尼紀錄劇團的創作,一向以挑戰劇場設定成規,拓展劇場邊界,純熟運用科技著稱,《這不是個大使館》不僅展現劇團既有特色,更是一個讓人驚奇的精緻手工之作:精巧的紙版模型,簡單的機械裝置,古趣物件(舊式投影機),充滿質樸感的影像,表演者與舞台技術人員,自在地在台上穿梭流動,將演出技術執行貼切地融入戲劇動作的推展,整場演出維持流暢的節奏,而無滯礙,不僅體現劇場的集體創作精神,也隱隱然呼應作品的主題性。
4月
30
2024
或許,正如導演徐堰鈴說的,「這齣劇用幽默與溫柔,道出台灣原民日常生活困境」,而劇中吐露的一段心聲幾乎可視為劇作要旨,「原住民的問題,你不用笑話的方式講,平地人不會聽」,這就不難理解整齣戲劇運用華語干預、擬仿的方式,形成某種型態的殖民學舌(colonial mimicry),用來迫使主流社會正視弱勢族裔的手段。
4月
25
2024
整體而論,《台北大空襲》的表演與音樂,導演的場面調度與節奏掌握,都有不錯的表現,作品的娛樂性,在觀眾的熱烈反應中得到印證,也再次確認音樂劇在本地表演藝術領域中的優勢與潛力。只是,如果創作者的目的是邀請觀眾,重回歷史現場,親身感受個人在空襲期間的生存困境與意識掙扎,我以為還有努力空間。
4月
22
2024
「眷村」在導演手中,不僅僅呈現了往往被理解為封閉的一面,這個看似封閉的限制卻反向成為導演手中創造劇場經驗的元素,有效地將現實轉為美學,成為當晚演出最令人眼睛一亮的表現,頗有前衛劇場的能量,也是近些年看到劇場創作者中,最紮實且絲毫無法遮掩對劇場形式的才華與熱愛的新銳導演。
4月
22
2024
即便創作者很明白地點名熱戰的軍工複合體、操弄代理人戰爭的幕後黑手等,當我們面對霸權,就一股熱地迎合與慾望的積極投射。若我們像悲劇人物般拿不到自身的主導權,那「反戰」到底要向誰提出呼聲,又有誰又會聽見反對的訴求?
4月
16
2024
《裂縫 — 斷面記憶》難能可貴在此刻提出一個戰爭的想像空間,一個詩人對戰爭文本的閱讀與重新組裝,具象化為聲與光、人與詩、風與土地的行動劇場,從城市邊緣發出薄刃之光。
4月
16
2024
由於沒有衝破這層不對稱性的意志,一種作為「帝國好學生」的、被殖民者以壓抑自己為榮的奇怪感傷,瀰漫在四個晚上。最終凝結成洪廣冀導讀鹿野忠雄的結語:只有帝國的基礎設施,才能讓科學家產生大尺度的見解。或許這話另有深意,但聽起來實在很接近「帝國除了殖民侵略之外,還是留下了一些學術貢獻」。這種鄉愿的態度,在前身為台北帝大的台大校園裡,尤其是在前身為南進基地、對於帝國主義有很強的依賴性、對於「次帝國」有強烈慾望的台灣,是很糟糕的。
4月
15
202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