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黃馨儀(2023年度駐站評論人)
原以為《感謝公主》是一場南管新編,以我不甚熟悉的宋人《朱弁》為題,尋找當代表現形構展演,未料起始則直接進入「無法送達的遺書」的架構,以1950年代白色恐怖的經歷者老鄭訪未曾謀面的外孫女為起點,開展了兩小時的演出。
然而這樣的無預期,也更令人進入編導高俊耀創造的縫隙中。無論是老鄭送達的書信、或是留存的朱弁戲文,都提供了一個定本敘事。只是在敘事的文字之間,以至如何理解敘事,都有著極大的詮釋空間。甫開場,林子恆、王肇陽與李尉慈三人邊吃著象徵書信的紙張、邊交錯唸出老鄭的書信之後,魏美慧飾演的朱弁重複唱了三段《遠望鄉里》。《感謝公主》中一再可見「反覆」,多次的重啟,在南管戲的重複吟唱中讓情感堆疊、也讓我這陌生的耳朵重複熟悉、感知其所唱與所言。而在近代的故事線中,則在重複間層層揭露了真實的老鄭:由一開始以為的政治受難者、知曉其為左派的反動者,最後再揭秘其實為自新轉向者的身份——某種意義上為政府的臥底、政治犯的叛徒。這也讓老鄭的故事與朱弁形成意義上的對照。
朱弁故事是小梨園十八棚頭之首,尤其兼具了忠孝節義的意涵。朱弁雖被金朝所俘,但十六年來其志不渝、盡忠守節。金國雪花公主(鄭尹真飾)為保全他的性命與他假結婚,對其有兄妹之義;在宋的髮妻(陳彥希飾)為了救婆婆不惜拋棄兒子,極致孝道。悠遠綿長的南管,紮實地乘載了三人的堅持、忍耐與犧牲,曲調與時間一同咬著牙,逐個拆音解韻地前進。另一頭,遭逢十年牢獄的老鄭,也曾在堅持與等待的敘事之中,其與愛人同志小娟(鄭尹真飾)亦曾如此堅持,以犧牲為榮,期待改變時代,卻在獄中發現,生存才是道路。
感謝公主(江之翠劇場、窮劇場提供/攝影林育全)
變節的老鄭,在時代與政權的輾壓下失卻了所有的忠孝節義,好像理所當然地應對著朱弁的忠義,然而卻又難以工整地對上。如果朱弁有著明顯的敵人:金國,但老鄭的敵國是誰?朱弁的祖國明顯是宋,但對從中國上海來到台灣的老鄭而言,台灣並不是敵人,這座邊陲小島起初是欲解放的目標,後卻也成為受良心苛責而逃離的島嶼,是想回去卻又不得善終的宋朝。老鄭的敵人非國族,而是理想與信念,但堅持理想真是好事嗎?朱弁回宋後亦有不同結局,有的版本則褒揚他的忠孝,讓他功成名就、舉家團圓;但也有的版本說他被視為叛徒,抑鬱而終。戲曲故事,反映也隱喻著時代的希求,虛實交錯,而白色恐怖敘事也是一樣,受難者的多重樣貌,近年來才得以彰顯:五零年代左派政治犯的行為與實踐重新被肯認,自首、自新的轉向者心境也重新被理解思辨。
林子恆飾演的老鄭,難免令人想到蔡孝亁。他是中國共產黨員,在彰化花壇出生,是唯一走過延安長征的台灣人,並在五零年代潛回台灣,領導台灣省工作委員會,籌備著共產黨的解放與接收。他一樣有過各式化名、各式傳說,但最後則「變節」自新,讓省工委被瓦解、眾多地下黨人被拘捕。
蔡孝亁確切的變節理由已無法知曉,抓捕他的特務頭子谷正文說他是利益薰心,但亦有人說多次智取特務逃離拘捕的他,是因為精神狀況而變節。如同劇中的老鄭即是因為一次次的精神摧殘,後為特務所用的他,潛伏回反動團體中,戴著面具生活、出賣異議人士。老鄭是這樣對外孫女述說自己,在反覆的台詞、映照的戲文之間,「真相」似乎又不僅是如此,時局的複雜、人心的幽微,也在文字之間形成模糊,留下空洞的空白。
這空白呼應著開演時吃下的信紙,被緩緩成團吐出,由王肇陽端著。戲末,他仍端著手,但其中已空無一物。真相是各說各話,真相是憑空想像,真相是看不見的具體存在。
另一個強烈的空白則來自節制的美學。南管角色的身體輕柔而流動,近代角色的身體相對暴烈僵硬,壓抑著太多情緒、急欲輸出太多理念。但所有人都同樣蒼白著,卻又飽滿著能量,看到後來有點渴望色彩,企求至少《朱弁》一戲可以梳妝衣彩吧!卻也知素衣與空台讓一切更加凝聚,只能看向表演者的聲情、看向亮暗之間的難以言喻,看見這些角色在走上歷史的舞台前,也只是個人。
最後,飾演孫女的李尉慈試圖攤開鋪平皺成一團的紙張。弄皺的紙,無法還原,即使鋪平,也非從前的紙了。從唱詞的字幕,到台上的紙,交互傳承著消散的意象;因為散佚,才有拼湊的行動,可是卻也拼湊不回完整,中間永遠都有縫隙。
做戲,本來也就是一種填補空白的企圖。但比起填補,《感謝公主》則是打量與顯影了這些空白與縫隙,就算靜止,也是一種行動,讓南管曲音與演員凝練的身體協助冷卻與打亮,同劇中人物一起望斷水遠山遙,凝視這些難以道盡的歷史選擇。
《感謝公主》
演出|窮劇場X江之翠劇場
時間|2023/05/12 19:30
地點|臺灣戲曲中心小表演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