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林慧真(2024年度駐站評論人)
《桃花謎》為春美歌劇團擅演之奇情戲,初看劇目介紹與以往新編戲結構類似:俠客英雄救美、對抗惡勢力並穿插愛情支線等等,然觀其內容則令人耳目一新。本劇呼應了當今社會重要的性別意識議題,即如同葉永鋕氣質陰柔之「玫瑰少年」遭受社會歧視眼光及霸凌,此種主題意識之當代性,此前春美歌劇團亦有以失智症為核心之新編戲《甲你攬牢牢》,足見劇團在新編戲取材上既大膽且細膩。
劇中陶春華自始至終為悲劇性人物,因其陰柔特質為鄉里所欺,而韓沖對春華而言不僅是恩人及兄長,更有一份仰慕同性之情誼;成年後迫於無奈娶妻,被侯爺凌辱而死後,原以為化為桃妖之女身便可與韓沖結為連理,然韓沖對春華僅為手足之情,韓沖知其成魔,最終亦親手斷送其性命。韓沖雖對春華有一番來世約定,使春華放下心結,然而此生唯一真愛竟與其妻互表鍾情,說來也十分殘忍且殘酷。
桃花謎(春美歌劇團提供/攝影蘇信瑋)
就此,劇名《桃花謎》中的「謎」究竟指什麼?從劇情來看,似未有需要抽絲剝繭之謎題,觀眾為全知視角,則此「謎」應當在於人物情感方面。春華對韓沖的愛真摯而直接,可為其更換性別以求連理,此為顯而易見之情感;然韓沖對春華究竟真為手足之情或另有情意呢?即使韓沖對湘雲與春華皆曾表述,春華在其心中至情至真、得以讓其逃避身為錦衣衛殺人如麻之惡夢,僅為照護手足之愛,然而在春華被殺後,韓沖與其相約來生之誓言則帶有男女之情,韓沖情願化為女子為春華生子養家,並且道出即使是男男或女女皆可,如此韓沖對春華究竟是真有情意或是愧疚補償心態未可得知。若是礙於斷袖之癖、難容社會,則來世之約又何以男男或女女皆可?若有真情能不顧社會眼光,此生何以不能成全?若非真有男女之情,則來世之約是否僅是安慰之言?韓沖對春華的情感實撲朔迷離。
相較而言,春華一角設定有血有肉,看見其恨與愛,春華冤魂向侯爺潘文傑索命之時,問其何以凌辱之,潘文傑以封建觀念批評其不男不女、顛倒陰陽,因看不順眼而如此。此番對話也反應出,即使在當代社會中人們對於性別氣質仍懷有根深蒂固之偏見,女性非得溫柔、男性非得陽剛,此等霸凌現象亦不少見,霸凌者往往以「看不順眼」作為回應。由此,劇中以春華一角帶出之性別意識相當具有當代性,鄉里人之歧視、侯爺之凌辱,皆可讓觀眾反思「玫瑰少年」何錯之有?
桃花謎(春美歌劇團提供/攝影蘇信瑋)
同時,劇中亦觸碰到同性情誼,然韓沖對春華情感迷離,似乎輕輕地繞過了此設定。筆者猜想,或與歌仔戲觀眾群多為年長者有關,「雙生」之戀可能過度冒險地挑戰觀眾接受度,一心戲劇團曾以《斷袖》挑戰同性之戀議題,時導演為郎祖筠,春美歌劇團《桃花謎》亦聘郎祖筠導戲,似乎在戲曲作品中處理同性議題仍須借助劇場界導演為之;相較而言,《桃花謎》並未直面同性議題,韓沖突然接受湘雲之愛意、二人互有情意之轉折讓劇情回歸傳統生旦愛情戲,實以性別霸凌議題為主體,輕輕地觸碰到同性情誼邊界。
奇情主題以英雄對抗惡勢力確立了主體,而鬼戲設定讓劇情更添刺激,加以丑角西門丁穿線其中、製造插科打諢效果,使得戲劇節奏緊湊且流暢、嚴肅與調笑兼而有之。整體流暢度也歸功於舞臺效果和演員精彩表現,舞台視覺方面,鏡框環繞著桃花樹,桃花為春華與韓沖年輕分別時場景,春華以桃枝贈之以為約定,劇中並以《詩經.桃夭》一詩作為春華對愛情美滿之嚮往,無奈日後成為「桃妖」為愛人親手了結性命,理想與現實之背道而馳為春華一生增添悲劇色彩。
演員方面則行當分配平均、各自精彩。郭春美飾演俠氣韓沖,在劇中維持一貫英俠之氣,武打動作俐落、聲腔低沉穩當,慢板唱曲之咬字行腔謹慎而不含糊。此次飾演春華之吳承恩為陣前換將,原飾演潘文傑,演出前一個月改飾春華,對吳承恩而言相當具挑戰性,一來時間緊迫,二來春華此角於酒樓起舞一場為男扮女裝,須以為乾旦應工,吳承恩向來專攻小生或老生,在劇中如何詮釋陰柔氣質之男性,加以旦行之身段唱功實屬困難。可喜的是,吳承恩能掌握春華一角之陰柔氣質,陰陽氣性尺度拿捏得恰到好處、不流於矯揉造作,聲腔以小嗓捏緊,音色雖略乾卻也能維持一定地穩定度,尤以水袖力度之俐落令人驚豔。
桃花謎(春美歌劇團提供/攝影蘇信瑋)
而江湖術士西門丁於劇中穿針引線,繫住各個主要角色,飾演西門丁之孫凱琳以三花應工,維持外台戲之靈巧生動,即興之台詞亦為劇中增添許多笑料,實為本劇重要綠葉。其他角色於各自行當皆能展現其精彩,周予寬飾演大內高手之殭屍倒、侯爺下屬遇鬼屍變,突如其來地落頭身段皆能引起觀眾驚呼。以往歌仔戲表演往往重唱不重身段,於此劇能看見更多身段運用令人目不轉睛。
看似一般之劇情設定,內容則豐富精彩,尤以性別議題叩問當代發人省思,至今仍有許多人以「人妖」一詞嘲笑他人性別氣質,於此,究竟是「桃妖」可怖,抑或是嘲笑及霸凌他人之人可怖呢?誰是人、誰是妖,清晰可見。
《桃花謎》
演出|春美歌劇團
時間|2024/09/28 14:30
地點|衛武營國家藝術文化中心 歌劇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