街頭劇場的第四面牆《等死(旦夕)》
1月
02
2020
等死(旦夕)(Harry Heng提供)
Link
Line
Facebook
分享
小
中
大
字體
2007次瀏覽

楊禮榕(專案評論人)


以街頭作為劇場,以行動作為展演。

《等死(旦夕)》(以下簡稱《等死》)是台北當代藝術館《瘟疫的慢性處方》的展覽閉幕活動之一,演出地點在台北當代藝術館前廣場,以死亡、疾病與憂鬱作為核心議題。創作核心具有強烈的議題性,或者可以說,是因為對議題的關切需求,而產生創作的機緣,期望藉由戲劇這樣的藝術媒介作為與大眾交流的管道。創作者有意識地選擇走出私密或室內空間,以戶外公共空間作為劇場,意圖藉由展演與大眾展開更多交流。雖然街頭劇場或觀眾互動早已談不上開創,那麼,帶有強烈社會性、議題性的創作團隊,是以什麼樣的公共空間作為劇場,面對什麼樣的群眾,意圖與觀眾建立什麼樣的觀演關係?街頭劇場的第四面牆究竟是被消彌,抑或是強化了呢?


開放性的私密空間

 

等死(旦夕)(台北當代藝術館、台灣感染誌協會提供)

《等死》的演出地點在台北當代藝術館前廣場,屬於公共開放空間,但周邊公司行號為多,週末傍晚早已熄燈,只有此處格外明亮。位於市區,行人卻不多,現場都是專程來觀看演出和參與放映、論壇的民眾。

開演之前,二十幾名表演者姿態各異,或趴、或躺在廣場上,沒有移動或動作,卻也不是靜止不動,宛如雕塑裝置一般佈滿廣廣場。有人躺在廣場上休息乍看之下覺得荒謬,但躺的人數非常多,又穿著日常服飾,感覺非常自在,筆者在某一瞬間產生一起躺下去的欲望。觀看距離幾乎等於零,觀眾直接圍繞著廣場周邊或坐或站,部分的觀眾則自在的穿越或遊走表演者的身旁。雖然場地本身是開放空間的廣場,卻形成一種伴隨著星光和夜色的私密感。


都市青年的複數隱喻

這場街頭表演最特別地方,是表演者的密度非常高。廣場大概只有十公尺長,五、六公尺寬,二十幾名表演者躺滿了整個廣場。表演者都是二、三十歲的表演藝術相關領域創作者,即便穿著日常的服飾、不言不語的走路或駐足,仍透露出不同的性格和存在。光是二十多名表演者共時共地的存在,幾乎就形成一個當代都市青年的縮影,一種都市青年的複數隱喻。

用表演者的人數構成一個微型社會,日常裝扮則讓混雜在一起的表演者和觀眾更難區分,混入觀眾的表演者也不只是在等待,而是共同成為注視著他者的觀眾。創作團隊的微型社會,滲透入由觀眾組成的更大的社會。筆者相信,這些手法不僅是意圖消彌「觀」與「演」之間的第四面牆,更意指表演者並不只是一個他者,而是與你擦肩而過的陌生人、身旁的友人,甚至是家人或你──所謂「他者」,其實是與你我都極其相似的存在。舞蹈動作中的焦慮感、挫折感、絕望感與孤寂感,作品主題中的憂鬱、寂寞、疾病與死亡,也不只是一個他者的問題,而是一個當代日常中普遍存在的共同狀態。

等死(旦夕)(台北當代藝術館、台灣感染誌協會提供)


禮讓與漠然的觀眾

等死(旦夕)(台北當代藝術館、台灣感染誌協會提供)

可惜的是,即便創作團隊透過人海戰術、日常裝扮、非表演時刻融入人群等手法,意圖消彌表演者與觀眾之間的界線,具有藝術、文化素養的觀眾,則形成一面柔軟而堅固的第四面牆。

演出的展演空間不只是普通街頭,而是聚集許多慣於藝術、藝文、文創的觀眾或消費者。對於街頭行動展演來說,可以是雙面刃。當觀眾對於藝術展現的自由有較高的包容度的同時,彼此陌生的觀眾卻嫻熟於自動自發劃分表演與觀眾的二元區位,不斷隨著表演區位的變化形成新的第四面牆。對表演者不斷從觀眾的身旁穿梭、具有強烈日常意象的舞蹈身體、表演者手中的蓮花折宣傳單,甚至是略帶挑釁的眼神等等行為,都採取一種既禮讓又漠然旁觀的態度。因此,大多數的時刻,表演者都難以打破觀眾自主形成的第四面牆。


穿透包圍與反包圍的詩與歌

大半的觀眾並沒有如創作團隊所預期的,在演出最後接下表演者手中的蓮花折宣傳單,也沒有成功讓觀眾現場直接加入表演行動,或真正消彌觀演關係之間的第四面牆。但是,詩與歌卻曾穿透了第四面牆的界線,以近乎慰靈的歌聲,安撫了生者與死者之靈。

據說觀眾人數比團隊預期的多,剛開始還能安然圍繞在表演區外圍,隨著表演區不斷變化和轉移,互相遮檔視線的情況變得很嚴重。部分觀眾開始採取拒絕「再禮讓」的態度,筆者就是其一。剛剛費盡心思找一個不擋他人的角落安坐,但此刻如果不站起來、移動起來,就已經被淹沒在觀眾後面。好不容易擠到中間,找到視線較佳的位置,一旦移動很可能又無法真正看到表演,筆者硬著頭皮不再輕易移動腳步,決心避免再次被淹沒的可能性。觀眾禮貌性的表層逐漸鬆動,在擁擠與競爭中顯露私心,甚至佔據預定的表演區位也不自知。因此,不僅觀眾圍著表演者,表演者也圍繞著部份觀眾繼續演出,形成了一種包圍與反包圍的狀態。

等死(旦夕)(台北當代藝術館、台灣感染誌協會提供)

穿透廣場的詩與歌。在肢體動作的高潮過後,表演者四處橫躺在地上不動,卻突然打破語言的靜默,從四面八方吟唱起來。歌聲與詩文字穿透人群與第四面牆,擊中筆者適才為了確保個人的觀看權利,置他人於不顧的舉動,擊中筆者日常中對於生存的焦慮與人海中的恐懼。雖然筆者與表演者似乎分屬第四面牆的兩邊,卻在觀看的過程中,在表演者與觀眾的包圍中,體驗到近似於表演者肢體動作所描繪的,在當代都市生活中的窒息感與淹沒感、對於個人生存的絕望感,與以詩、歌或創作自我反省和療癒的可能性。

《等死(旦夕)》

演出|《瘟疫的慢性處方》閉幕演出(林季鋼等人共同創作)
時間|2019/12/01 17:17
地點|台北當代藝術館前廣場

Link
Line
Facebook
分享

推薦評論
整齣劇以強勁的當代音樂形式為載體,完整呈現了從語言的壓抑、音樂的爆發、到身體的解放與靈魂的抉擇的敘事脈絡,更成功將臺語從歷史的「傷痛與禁忌」(如語言審查、內容淨化)的陰影中帶出,透過演員們強勁的演唱實力,讓臺語從被壓抑的噤聲狀態轉化為充滿解放意志的聲音。
12月
25
2025
當陳姿卉以看似個人的生命經驗坦白這些思考時,所揭露的是語言與感情共同生成的演算法,觀眾在場內感受到演者對每個字詞的斟酌,仿佛正在目睹某條情感函數的現場推導
12月
25
2025
當女子馬戲不再以性別作為唯一標識,而是透過技術選擇、身體倫理與集體勞動的配置,去處理當代身體如何承受清醒、壓力與失序,那麼它所指向的,將是一種不同於傳統馬戲或舞蹈分類的表演類型。
12月
25
2025
這是歷經1949到2025年漫長時間中,從第一代客家阿婆經歷的「殺戮與囚禁」,延伸到第二代人女兒的「羞辱誤與解」,再到第三代孫子的「撕裂正當化」。這樣的歷程,細思不禁極恐,令人在陽光下不寒而「慄」。
12月
24
2025
壽司作為高度人工介入的精緻食物,並且搭配娛樂性、展示性強的旋轉列車盤,類比現代社群資訊媒體的生態,表演性跟噱頭大於事實陳述,川流不息的動態更巧妙模擬「滑」訊息的當代習慣,隱喻之高明,互動過程中感受到創作者流暢輕盈地在幽默戲謔與嚴肅批判間遊走,令觀者回味無窮。
12月
23
2025
透過前述那些刻意模糊語言的指涉,《眾神的國籍》更像是影射當今即將/正在/結束戰爭的世界萬輿,與現世的我們如此逼近。廢墟崩落,煙硝閃爍,離散的信眾與落難的神祇進退維谷,看著故人身影在惶惶記憶中逐一浮現。
12月
23
2025
如果說在劇場重現歷史情境,應要能凸顯劇場作為敘事途徑與形式的獨特性,那麼「女性角色」也是如此。如前所述,《國語課》大致疊合謝曼春與周足彼此之間的女女情愫,以及啟蒙/覺醒的抗爭關係,不過卻也未賦予這兩條關係線足夠鋪陳與連結,因而互相削弱。我們似乎無從得知這兩人為何對對方產生好感,又或者,這樣若有似無的親密關係,是否承受某種程度的社會壓力。
12月
18
2025
當曼春高唱反抗歌曲並昂首闊步迎向一片震撼紅光,演出以動人的視聽美學營造對革命先烈的致敬。但諷刺的是,之所以能在美學上被加冕為烈士,恰恰是因為曼春棄守政治理念、棄守她的組織。沒有組織的革命理念如何落地?敘事避而不談的,只能依賴最終壯烈的劇場調度做為美學與情感上的補償。
12月
18
2025
當劇場的敘事由地點和敘事者串聯,每一段歷史被切分散落在各場,敘事時間與現實時間不同步,而是不斷重新回溯與前進,似乎也同時讓時間的經緯缺乏清晰的理解路徑
12月
17
202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