質性書寫,量化發聲《高雄百分百》
12月
14
2020
高雄百分百(衛武營國家藝術文化中心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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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婷容(中山大學劇場藝術學系學生)

「你認識你居住的城市嗎?」抑或是說「你認識你自己嗎?」德國里米尼紀錄劇團(Rimini Protokoll)常年將戲劇議題定調於:從日常生活中與各領域的人物對話,再以多樣視角切入社會,探究其中吉光片羽的故事與觀點。「百分百城市」(100% City)最早在2008年於柏林黑貝爾劇院搬演,之後更受邀到墨爾本、巴黎、東京等全世界各大城市演出。而在全球華文地區第一個百分百城市計畫由「高雄」拿下,今年適逢高雄改名一百週年,更加別具意義。

不同於一般正襟危坐的鏡框式舞台,「打破第四面牆,直接與觀眾對話」是百分百系列最重要的關鍵。舞台區相當極簡,地上為一個大圓型的旋轉舞台,天幕掛著一個相應於地上的大圓形投影幕。此處已凸顯出第一個對比特色,表演者站在地上的圓圈裡直面地與觀眾席對話,讓在場所有人亦如與街坊鄰居對坐而談、品茶敘語,身歷其境的感受恰如近年興盛的沉浸式劇場氛圍;但同時又在舞台區使用了投影設備,以鏡頭語言即時直擊台上演出變化,透過虛擬和仿真的錯綜手法,使觀眾在距離感中品嘗真實性,意識抽離的瞬間又能不忘了反思回看己身想法,手法安排巧妙,也顯見企圖心相當宏大。

百分百系列演出的另一項著名的特色在於:戲中並沒有男女主角。所有的演員皆是素人,可能上午還在市場上吆喝著「蘋果一斤四十元」的陳阿姨、抑或是下午在公園與友人廝殺象棋的田伯伯,晚上就在衛武營歌劇院的台上,別著麥與台下觀眾說故事。相較於專業演員,由素人們構成的演出形式更容易打破觀演框架,百工百態的廣泛庶民社會,大膽率真地顯現在觀眾面前,透過質性訪談紀錄下來的篇幅,取代了以文本為主的戲劇既定框架。

《高雄百分百》以統計資料出發,透過高雄地區的年齡、性別、戶籍地、婚姻狀況等等依據作為人口比例取樣,高雄儼然成為了一個有血有肉的擬人象徵,它具有多變的輪廓與個性,而這些特色的展現,全靠台上一百零二位高雄市民共同塑造呈現。此處的設定展現出第二個對比巧思,戲劇演出的一開始,表演者一個個依序走上緩慢旋轉的旋轉舞台,舞台前方的正中央架設著一隻可伸縮直立式麥克風;接著,每個人只有約莫十五秒鐘的時間,向台下的觀眾介紹你是誰?你的興趣為何?你希望他人如何記得你?與此同時,時間並不會因為你的羞怯或卡詞停下,舞台緩慢地轉動著,表演者隨著時間將離麥克風越來越遠,身影也一步步消失在後方的投影幕上。筆者認為此段的用意,無疑是為每個演出者拋下個體獨特差異的定錨,一方面藉由表演者極度生活化的語言,解構劇場原生具有的藩籬,另一方面也透過質性內容,強調世界上每個人都是獨立的個體。可就在所有人介紹完自己的獨特性時,後續的所有篇章裡,這些與眾不同的表演者卻同時均被賦予了各式量化符指,比如年齡、婚姻狀態、居住地理位置等,特殊性在此處戛然而止,「我是誰」瞬間不再重要,「我們集體做了何種是非選擇」,才是接下來量化數據紀錄下來的資料。

形塑一個城市將會從哪些領域著手?「我們是高雄!」表演者先在台上定位了自己的身分,接著透過二元性問句開始提問,現場儼然成為一個大型公開公投現場。問題的內容涵蓋了性別、人權、環境、省籍、信仰、政治、經濟、性欲、婚姻等面向。表演者將舞台分為「同意」與「不同意」兩大區塊,接著根據自己的選擇游移在場中,觀眾再藉由投影幕了解每個議題的投票占比。現場觀眾的情緒隨著每一個犀利問題跌宕起伏,掌聲也隨著觀眾對於議題的個人偏好大小不一,在政治類問句的片段尤為明顯。

在觀眾的歡聲鼓舞中,筆者卻感到相當心驚。這份震撼源自於發覺,身處戲劇演出當下的所有人,其實亦如披著各自不同立場的戰袍走在抗爭的街道上。二元性的問句貫穿著整齣戲劇,比如「你是否同意花錢在邦交國上?」、「你是否支持台灣與中國統一?」、「你是否同意更改國名?」此時的分類體系是由兩種對立概念之間的變換關係組合而成,也就是所謂的「辯證」關係。「辯證」(dialectic)的原義是「對話」(dialogue),對話的意識過程就像照鏡子一樣,必須以別人作為鏡子,透過對方的反應,看清自己的面目。當社會上存在著某種特定獨大的聲音時,另外一種立場的言論該如何受到平等的對待及理解?每個議題背後,支撐著不同時代之間的歷史脈絡及探問,也正是因為這些盤根交錯,剪不斷、理還亂,令社會時常受困於仇視與不理解的泥淖之中。

從公開辯證個人立場,回應至里米尼紀錄劇團不斷企圖從戲劇探究的「何謂真實」。每個問句經由台上表演者投出的多數,真的就是社會大眾的聲音嗎?表演者表態的立場是真實的選擇嗎?筆者認為答案其實不盡然。與其闡述這是一場市民表達真實想法的演出,不如界定為是引導觀眾察覺:「真實是由許多破碎、寫實的不真實拼湊而成」。

戲劇最終以樂團帶來歡快節奏的樂曲,伴隨台上百位表演者隨之起舞的河清海宴浮世繪作結。在音樂的帶領下,所有人忘卻了個體之間因觀念不同所衍生出的立場差異、價值鴻溝。此種歡樂大結局的手法更警醒觀眾,需從現實的根本省思,眾人可以因沉浸在劇場的氛圍中尊重彼此並且包容差異,但當走出劇場的那剎那,這份美好是否還是終將淪為鏡中花、水中月?《高雄百分百》絕非只是一個告訴觀眾高雄有多少人口、綠地面積多少、離婚率多高的演出。如何從虛實中整合,了解社會真實存在著多元的差異性,並且學習尊重溝通及包容,才是觀眾更該從中回看自身並且重新審視的關鍵命題。

《高雄百分百》

演出|里米尼紀錄劇團(Rimini Protokoll)
時間|2020/12/05 19:30
地點|衛武營國家藝術文化中心歌劇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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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到底,我們的確可以透過問題來理解對方,也可以在答案中窺見侷限。在《高雄百分百》連帶激發我的更多問題之外,我依然認為《高雄百分百》對於高雄、甚至衛武營,都有著獨特的意義──並不僅只是邀請眾人/素人與藝術中心建立關係的意義,而是過程中如漣漪般一一串起連結的意義,尋找那無法被數字界定的多與一,化零為整也化整為零。(白斐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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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多特殊才能真正特殊?要多深刻才能在地?其實《高雄百分百》已經以那多的2%回答了這個問題:還有至少98%的空白需要我們自己去填補與認識,這是全球化之下地方的任務,如果我們想要不被收編化約,想要回到主體定義自己、標誌地方。畢竟那如一開始所言,即是統計數字所缺漏之處。(黃馨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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