里米尼紀錄劇團(Rimini Protokoll)的「百分百城市」系列(100% City),自2008年於德國柏林首演後,便開始踏上全球巡迴產製的過程,2012年跨出歐陸進到加拿大,2013年首度踏上亞洲於日本東京演出,而於里米尼紀錄劇團二十週年的2020年,《高雄百分百》發生了。
高雄百分百?誰才能代表高雄?
《高雄百分百》承襲著百分百城市系列的創作模組,以城市的戶政統計數字為基底,依據性別、年齡、戶籍地、婚姻狀態與國籍邀請一百位演出的參與者,並且採用前一人邀請下一人的方式進行。
在第一個部分「自我介紹」中,這樣的結構也被清楚地講述出來。各地的第一位參與者為戶政人員,除了介紹自己,也簡要說明了該城市的年齡人口狀態,並邀請下一位她介紹來的朋友上場。也因此在前面約三十分鐘的演出中,我們經歷了一百位參演者的自我介紹,並且知道他們彼此的關係,他們也各自帶著代表自己的物件,選擇自己的方式自我簡短介紹【1】:民政局職員祝福生育率提升的金鏟子、緊張的參演者與她的腸胃藥袋、喜歡打籃球的女孩、戴著浩克手套的小男孩、會自己轉圈圈的玩偶、超過二十年的老削鉛筆等等。這樣的具現也讓生冷的統計數字立體,得以看見數字底下涵蓋人的樣貌;然而在「個人」以外,人與人的「關係」又是一個特殊點,在統計數字以及相互介紹的連帶之下,也提醒即使場上一百位參演者呼告著「我們代表高雄」,但有其本質上的限制:畢竟要符合數據、也要相互有關係,才能在這裡。對應著結構,「我們代表高雄」的號稱中同時質疑了這個作為取樣的群體,這樣的提醒與質疑也一直出現在後續段落。
點線面:個體—關係—統計圖表
《高雄百分百》演出長度約為一百分鐘,光自我介紹就佔了三分之一,然而這一個個亮相卻是重要的。先讓觀演者稍微辨認出數字代表下的人,也讓物件協助觀眾記憶這一百人,進而能在後續的提問站位中去對應思考自己在劇中的位置:誰和我相似?誰代表了我關切的議題?誰是我通常不會接觸的對象?另外,孩童又是最吸睛的,需要爸媽抱起或大踮腳才能觸碰到麥克風、又或是含糊的奶音總能擄獲觀眾的心。因此,自我揭露與關係也是特別吸睛。當一位青年自我揭露就診完身心科便來演出,隨即出櫃,然後介紹下一位是他母親;一位中年男子自我檢討敘說,希望多有時間陪伴家人並介紹兒子出場;或是,另一位青少年展示著自己的特立獨行並且邀請他的老師上台──關係形塑網絡,如線連結了個體,並串起了統計數字下的面。這樣的「關係」藉由演出無形地串接後續的提問,讓台上的參與者更加緊密。
和其他城市版本略微不同,當第一百人登場,說出「高雄百分百」完成,卻又有兩名參演者登場──一位來自越南作為法規上不能參演的東南亞移工代表、另一位來自香港作為留學生代表,他們雖然長居於高雄,卻不在官方的戶政統計上。《高雄百分百》破格的102%,也再次顯現官方計數下的未盡。對我而言也提醒著所有「表徵」下的陷阱,以此里米尼紀錄劇團也以「俄羅斯輪盤」的隱喻帶入下一個階段的展演──我們之所以成為現在站在台上的我們,其實都是偶然與巧合、嗆司嗆司而已。
社會計量:以身體選擇回應社會的方式
在自我介紹後進入百分百的另一個形式:「社會計量」(Soziometrie),參與者將以佔位的方式回應創作者的提問。可能是根據圖表站出年齡區段、居住區域、族群身份,或是根據提問佔位回答是或否,來形成同樣觀點的團體。每一個問題階段都有設定的串接或不同的表現形式,藉由身體的移動與佔位,回應的答案能被快速具象理解,但當多個問題堆疊,難免也會開始迷失,並且淪於統計的形式。所以問題之間的留設有「呼吸」的空間,或許是舞蹈、或許是高雄二十四小時的身體展演,或許是脫褲子試膽、又或是讓夢想在台上台下飛翔,藉此整體演出的節奏,也有不同提問形式轉化。問題之間也有部分銜接與深化,使提問的參與者進行自我述說或是表態,比如當佔位男/女時,其中的變裝皇后立於中間,提問第三性與性別流動的可能,而另一名參與者則說了自身的故事,接續提問在台灣男女真的平等了嗎?佔位完所在區域後,楠梓區的一人述說了夜晚工廠偷排廢氣的空污問題,而避開某些區域移動也成為了高雄人的整體記憶。又或是提問台灣正名與徵兵制需要後,提問害怕戰爭嗎?會為了保護家人殺人嗎?會為了保護城市殺人嗎?去思考政治與價值背後的可能代價。
「社會計量」其實是民眾劇場/應用劇場工作常使用的方法,也是作為應用劇場工作者的我很喜歡的工作方式,尤其在第一次的工作坊中,能讓參與者與帶領者快速熟悉彼此、一眼看出彼此現階段的狀態。尤其是需要從身體的表達再進到口語討論的層面,建構了身體和空間的關係,並也給予表態的不同選擇:我回應,但我不一定要解釋,甚至我也可以選擇不誠實。然人與人在一起又有了支持力量,並且看向彼此的同與異。即使這一題我們意見相左,但下一題我們可能又站在一起,實際的身體移動、靠近與遠離,在工作現場其實有種很奇特的力量。
在表態與不表態之間
不過小團體的工作坊和被注目的售票演出是不一樣的,身份的表態會更直接。是以觀看《高雄百分百》時,我滿讚嘆參演者的主動表態,尤其在一般來說敏感的政治問題上(又是2019年以後的高雄):支持同婚嗎?支持核能嗎?支持九二共識嗎?希望統一嗎?有參加補選嗎?在普遍劇場的同溫層中,那些仍願意站在「政治不正確」答案的少數人,著實令我很感動──畢竟自由與民主即是要能包容多元的聲音,提供各自表述的平台。當然囿於形式,並無法聽見每個人的想法,或是有更深入討論的可能,但這些佔位確實在地提醒了我們人的多樣性。
對比於能公開談論的政治立場與意識型態,匿名回答的「暗場題」主要聚焦在較為私密與與親密關係的表述:性生活滿足嗎?有被性騷擾過嗎?有被家暴過嗎?有劈腿過嗎?有墮胎過嗎?當然也藏著有趣的問題:有偷過路邊安全帽嗎?有討厭這舞台上的誰嗎?暗中亮起的光出乎意外地多,如同星星閃現著,我也聽著旁邊觀眾的驚嘆聲。在東方社會,的確比起意見表態更難過的是道德批判這一關。這些提問也對應著未成年者的問題:一定要乖嗎?在社會還有那麼多被噤聲的議題時,要如何不害怕未來?而關於這些問題,你,能夠誠實嗎?
隨著演出的推進,參演者共同跳舞、共同奔跑,他們的佔位越來越靠近觀眾席。最後按著喜歡的拍照位置,他們直對我們坐下。原本舞台螢幕投影著他們的移動,我可以如同顯微鏡般對照觀看(尤其搭肩跳舞那一段,真的很像細胞生物),但當成排坐下,每一個人都變得巨大,群體也超過了我觀看的視角(也是因為我坐在第二排)。而接下來的提問也進入翻字卡的多選題,藉此呈現他們的生活面貌:工時、交通工具等。「我們有著一個身體、一百零二個腦袋」,在問題設計的分合間,高雄人的面貌其實益發難確認,唯一的「共同」或許是場上這群人對高雄的思考。
永遠不夠的奇觀:真相永遠只是一種敘事
而不能忽視的也是百分百城市系列所呈現的「奇觀化」,無論是一百零二個人在台上,或是未成年的孩子、蹣跚的長者,又或是每一個願意揭露的自我。最後一個部分「成為我們」(come to be one)問出了另一層私密的情感問題:沒有父親的人、沒有母親的人、親眼見過死亡了人、拯救過生命的人、想過自殺的人。當以身揭露,便串連起情感,而情感也讓全場串連起來。
不過也因為對「奇觀」的需求,演後也有不少「樣本數」不夠的不滿足感,台上雖然展現了許多特殊性但仍缺乏「最特殊」的部分:更底層的人、更邊緣的人(障礙者、無家者、民俗宮廟體系者),又或是在地性不夠的討論。要多特殊才能真正特殊?要多深刻才能在地?其實《高雄百分百》已經以那多的2%回答了這個問題:還有至少98%的空白需要我們自己去填補與認識,這是全球化之下地方的任務,如果我們想要不被收編化約,想要回到主體定義自己、標誌地方。畢竟那如一開始所言,即是統計數字所缺漏之處。「他們的異質性正是他們在這裡的原因,由此這種共謀才可能產生。他們同時也在尋求自己在舞台上的正當性,而這正當性是因為他們保持了異質性,而不是把什麼事都做對。」【2】我想,即是因為《高雄百分百》尚未正確,這兩場的相聚與相遇才這麼重要。
即使這一百零二位高雄人無法全然代表高雄,但以自己的存在為自己發聲,試圖找到高雄的可能面向。作為反對傳統劇場的重複展演與再現的創作團體,里米尼紀錄劇團多年來與「日常專家」一同工作,讓真人的樣態進入作品,社會性地檢視與揭露。也是因為「真」的樣態,首演旋轉舞台突然故障了,雖然初期有些尷尬,但參演者開始自發自轉移動,慢慢地以自己的方式完成介紹、圍成一個圓;還有每一個先搶了麥、再偷偷看提詞的時候,都讓我覺得十分可愛──因為這一群人,一起共同在這舞台上完成這一切。在安全的結構裡做出自己的選擇:要說什麼、不說什麼,多靠近哪個主題一點,或是多彼此支持一點,不用多做什麼、只要成為自己,給予生冷的數字自己當下的詮釋。而明天,一定又會不一樣。
一百分鐘,一百零二個人,真的能把高雄說完嗎?更多的藏在台下觀眾不由自主地跟著問題回答的時刻、後續臉書的分享回饋,以及與觀演者的討論與揭露,又或是這一百多個人被尋找的過程,這些是沒有這個製作就不會發生的真實──「他們並不只是粗略地聲稱一種真實,而是展示了世界的複雜性;在那個複雜世界裡,每 一個人都很重要,而真相永遠都是一種敘事。」【3】
註釋
1、演出現場有一給參演者的投影字幕,幫他們提詞、並且提醒流程,作為觀眾的我需要回頭才可以看到。這也是里米尼紀錄劇團協助「日常專家」回到自己的參演方式之一。此部分的字幕為:「以自己的方式自我介紹」。
2、引自佛羅里安‧馬扎赫著,温思妮譯:〈照顧人又同時令人感到不確定的創作方式──里米尼紀錄劇團的歷史〉,收錄於米莉安・德萊斯、佛羅里安・瑪札赫主編,温思妮、陳佾均譯:《日常專家:你不知道的里米尼紀錄劇團》(台北:書林出版,2020),頁46。
3、同上,引自〈前言〉,頁21。
《高雄百分百》
演出|里米尼紀錄劇團(Rimini Protokoll)
時間|2020/12/04 19:30
地點|衛武營國家藝術文化中心歌劇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