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評論人)怎麼會落到這般田地?什麼表演藝術評論台評論人專案?補助十位評論人在一年慢產20篇評論文字,竟然連一篇《紅樓夢》的評論也沒有。」年過五旬的男人在書房裡打坐,想著這些事,只差沒有瑜珈飛行起來,不過他並不是在演《鳥人》。想著想著,他打開了臉書,開始對《紅樓夢》進行解碼。
音響傳來姚蘇蓉的老歌,解夢的人聽起來是這樣的︰「啊,你若把評論還給我,以後別再來找我,有一天你會知道,評人與被評那個幸褔多,你會回頭評論我,批判我,讚嘆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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解夢的人解著夢,過沒多久,那十位承蒙國藝會評審團資源寵幸的評論人,收到一封像是M夫人寄給詹姆士龐德的任務信︰
主旨「請求紅樓夢評論」;
內容︰「不知有沒有看了紅樓夢(林奕華)?不知有無哪位願意花點心思?留下評論文字,不管如何,本於對藝術的看法,我們需要真實的意見。」
非駐站評論者成員賴妍延在一片對《紅樓夢》先突破評論台掛零的僵局,再過一星期,專案評論人黃佩蔚再補上一篇,於是「評論台M夫人」總算找到了一位詹姆士龐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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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是。這不是《鳥人》,這裡沒有好萊塢,或許連銀幕硬底子演員片酬都不比大型製作的舞台劇高,但講的可能是華人當代劇壇票房的超級英雄。這不是007,這十位007候選人(國藝會表演藝術評論專案)加起來、相乘,再平方,名聲與氣勢可能都還不如非常林奕華《紅樓夢》的文學顧問楊照,但對比現今一般評論人領著少得可憐的稿費,這些「007們」的確又是另一種評論圈的詹姆士龐德。新興著名表演評論網站「每週看戲俱樂部」在寫手們陸續去當007之後,變成只剩二手轉貼的評論網站,評論作者依舊大量空缺著。
楊照(同時擔任此作文學顧問)也評析林奕華的四大名著系列時,有著如此的理解︰「林奕華的再創造總是從開場就表明了『不是』。這不是我們熟悉該有孫猴子的『西遊記』,這不是我們熟悉該發生在宋代的『水滸傳』,這不是我們熟悉純粹男人權鬥的『三國演義』,這不是我們熟悉大觀園裡少男少女情懷的『紅樓夢』。沒有人能用林奕華的戲,來取代這些名著。」
這不是《紅樓夢》,這不是肯德雞,但卻有滿地叫喊「這不是」的觀眾與評論。
而抱持著不是去吃肯德雞的陳樂融,則在他評論寫道︰「好好一部人情世故逼面雜沓的《風月寶鑑》,林版處理得看似妖嬈實則疏離,看似風月,志在寶鑑。依照大家對韋禮安出場演唱「似曾」的喜愛,林奕華要做出讓觀眾更買單更感性的「紅樓夢」其實易如反掌,顯然此次的冷硬,非不能也,乃不為也。」某種程度可以呼應楊照的說法︰「我從來不知道林奕華可以這麼堅持,一場一場撐著,凝視被種種庸俗力量穿透變形的慾望.這是一齣有悲劇張力,卻沒有救贖昇華的『硬戲』。」
當然,甚至可以大膽地假設,同樣對此作劇場語言或改編調度的感觀,也可以構成這樣的解讀︰「『紅樓夢』三個字,在《紅樓夢》裡,只剩書皮跟人名,只為拼貼而存在。林奕華玩性別,已經是利索的反射動作,看似顛覆,卻仍陷入意識扁平的二元對立,全女子演出的《三國》是霸氣外露的男人婆,全男子的《紅樓夢》也就想當然爾的陰柔魅惑姿。」而這是黃佩蔚的評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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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生代文字工作者徐硯美,則透過數個月的跟排過程,洋洋灑灑寫了兩萬五千字的〈紅樓已成三百年,大夢不醒幾千載─非常林奕華《紅樓夢 WHAT IS SEX?》觀後感〉,這篇對林版《紅》劇的理解幾乎是排練筆記的「觀內感」而非觀後感了,然而運用當代文學研究的訓詁學或名物學考證方法,自然不是現今評論生態所能(或所該)承載的解釋方式,但這樣叨叨絮絮的分場文本討論,卻也有機會成為林奕華在意象思考出發而呈現的劇場調度之足與不足的檢視工具。換言之,對長期跟排與辯證的旁觀者已無法抽離為純粹的劇場觀眾,在這麼龐大的資訊量和有限的呈現觀感之巨大落差必然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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網路時代固然模糊了評論媒體的邊界,因此所謂「不在其位,不謀其政」的界定是益發難以辨認,不再只有名之為評論的媒介、平台或身分才是書寫評論,網路生態不再只是反客為主的意見真實,在其「解放權威」的理想語境卻又不自覺地再度重返了某些權威身份的認定。那一部作品相關從事者,排練筆記或文學顧問和演出之間的解讀時間也耐人尋味,如果楊照和徐硯美的文字成為作品的一部份(譬如直接印在節目手冊裡),則將非常容易理解,但當他們的文字在作品發表完成後呈現於網路,這種「第三人稱」姿態的旁觀,其實頗具爭議。
網路打開了權威的大門,讓原先無話語權但獨具觀點的書寫者有機會脫穎而出,成為新銳評論者,但網路的大門無可控制域內與域外的進出,也同時讓高度文化資本累積者自由進出評論與否的邊界。作品的生產者與評論者兩造關係,在人際網絡如此高度重疊的台灣藝文界,文字的操刀技巧猶如旋轉門,這是解放書寫自由的時代,也是重新挑戰和辯論寫作倫理的時代。
對我而言,在討論「林奕華的《紅樓夢》『是/不是』對名著的改編或是再造」的同時也返照著「那些說著《紅樓夢》的文字『是/不是』評論的思考」,但顯然對於後者的討論,目前還少有人關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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幾種引用自羅蘭巴特(Roland Barthes)的提醒如下︰
「所有評論均必須在其論述中插入一個關乎其本身的隱默論述;所有評論均是對作品的評論亦是對自我的評論,評論是對他者的認識,也是自我與世界的俱起俱生。」【1】
「古典文學曾對語言具有某種任意的合理性作過頗了不起的探索,現代詩是對某種非理性的探索,新小說則是對某種質直無采的探索……等,從此觀點來看,所有對語言的顛覆仍祇是極為初步的嘗試,還並不深入;文學的新穎、未知、無窮的豐富性,這些要到語言的假合理性(fausses rationalités)之面才比較有機會找得到。」【2】
與類似於前者的闡述途徑,是《紅》劇文學顧問楊照在解析此作的核心論述︰「如何連結上、不安中,我們回頭查對名著,意外地發現原來名著真的不是原本印象、想像中的那樣,藉由閱讀、重讀名著,我們有了更豐富、更深邃的體會──不見得是體會名著,而是體會自己。」在前述兩種批評的論點之前,稍早的巴特卻也有做過關於「文學的兩種失敗」的詮釋,他形容歷史上文學的失敗乃「文學如今已淪落到只能向世界提問的地步,而異化的世界卻需要答案。……這種失敗沒什麼好談的,我們不能用道德,更不能單純用衛生準則去框住它。」似也可以找到對話途徑,而異化的世界又何止是作品之外的觀眾世界,也存在於作品內的跨界團隊的世界,作者在展演之後迫切地需要得到評價,或是儘可能地提早尋求作品的歷史定位,當代藝壇面對的不止是異化的整體社會,也面對異化中的藝術史觀,彷彿面對一年一度(之類)的獎項對話,就代表了作品的史觀。作者群與製作單位會有這樣的恐慌並非空穴來風,而是藝壇體系設計的步調一再地加速了原先已承接不上的當代藝術史研究,評論書寫者被視為是當代藝術史寫作最重要的一環,但機制設計朝向加速遺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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提到劇場中的文學,古典文學名著既然被借用了,十多年來借用名著或名家作者的「林奕華現象」卻甚少被眾評論者們討論到林奕華與編劇們的關係,尤其是這回《紅樓夢》,我們看不到任何關於編劇作者的討論,實際上此次是林奕華自2002年的《張愛玲,請留言》以來首度再次一人扛起編導合一的任務,在當代劇壇的導演主義至上生態加上林奕華在華人劇場圈的旋風,這樣一次重大的「文學動作」竟然被合理(或無感地)無視了!回視過去十多年林奕華躍上大舞台的編劇伙伴們,除了進年二十面體的戰友胡恩威和詹瑞文,還有王紀堯寫了《班雅明做愛計畫》、《包法利夫人們》、《男人與女人之戰爭與和平》(與謝盈萱合著),前兩年的親密編劇夥伴《三國》和《賈寶玉》的黃詠詩,或是從表坊合作經驗而開啟了三度合作《水滸傳》(與王紀堯合著)、《西遊記》、《紅娘的異想世界之在西廂》的陳立華,或是貢獻了「城市三部曲」重要概念的張艾嘉《命運建築師之遠大前程》、《華麗上班族之生活與生存》(與林奕華、王紀堯合著)……
圍繞在林奕華現象的十多年來,林奕華的劇場文學討論消失了。或許再以羅蘭巴特在流行的神話學所談論的話語來看,林奕華劇場變成自主的文化物體,他的劇場流行成為敘事,既是意義的生產者,又是意義的監護人。楊照與其他評論人,無論是正面、負面或不置評價可否的觀察,所閱讀到的或許尚未涉及於劇場語言的假合理性之辯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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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台灣的藝文界還有一項討論已久但未獲證實的私房討論︰劇場(尤其是戲劇)幾乎是由同志(尤以男同)撐起了半邊天,無論是創作者或是觀眾族群。
同志性別文化運動經過長久的努力,藝文場域是他們最早感到自在的文化平台和社交內容之一,而我認為林奕華現象某種程度與華人文化圈的「男同志消費主義」崛起不脫干係,此路線擁護者標舉同志消費是達到「同志平權」快並有效的運動路線,【3】然而向來文化界偏向左翼的論述,卻習慣將同志運動和消費主義切割討論,於是在林奕華劇場文本關於性別權力反轉或鏡像凝視的同時,相關的批判無論是從階級立場或性別意識立場,皆為「去互文性」的,這點我們從黃佩蔚的評論中可明顯觀察到,但如此攣生文化樣態在劇場刻意的併陳下,閹割後的微弱也不過與性別運動者批判「同志大遊行過度商業化」相同模樣,至為可惜。
另一個劇場現象和男同志消費共呈的討論文本,應屬2014年初的《孽子》,《孽子》一出引來評論界的流行式責難,換作林奕華來編導,是否另有一番風景?也尚無任何討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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近年來華文劇壇的大型製作,也只有非常林奕華的作品如此,在評論世界的三稜鏡裡,愛恨錯異,難以忽略而存在著一種絕對值,要說他商業化與票房極大化不缺他一人,他也不似部分劇場前輩有著政治關係庇佑而合理了得以忽視的藉口,某種程度更無法切割作品與作者而論展開新批評論述的語境,光是指認出「孰為本體(What is ontology?)即業已發生困難,而林奕華的四大名著系列又直接採用中英雙命名的格式,致使評論者與觀眾的目光從接收主題訊息的那一刻起,便產生了高度分岔的歧見。
以哲學的本體辯證法再視林奕華劇作的評價論述,我們不難看到諸多「丐題(begging the question)」【4】般的論證謬誤,例如假設林奕華的劇場有使用明星習慣、劇中無窮人的作法就推論其「靠明星而反劇場表演本源」、「擁戴資本主義」,另一方面的丐題現象則反應在林奕華的觀眾已成「迷文化」的現象,這兩者之間的語言和對話並非全然無關,但形而下地顯現宛若兩種平行世界。
「愛恨林奕華」可能是最為便宜行事的觀察註腳,然這樣的觀點談不上洞察,更說不上是評論,我刻意不去觀看《紅樓夢》再透過眾評論者的眼光再去談論,或許更有機會理解這些心結背後加諸於評論主體的時代社會因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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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評論為作者『我沒看,也在評論』系列之一】
作者沒看此作,觀察了下列評論文字構成此篇討論文本︰
1. 黃佩蔚,<愛與慾望的自我複製>,表演藝術評論台,2015/1/6
2. 賴妍延,<盛席華筵終散場,轉瞬平生>,表演藝術評論台,2014/12/30
3. 陳樂融,<討論體位卻沒了體溫>,NOWnews「今日論壇」,2014/12/30
4. 楊照,無題,出自Facebook之三篇「解碼」文章。
https://www.facebook.com/zhao.yang.37/posts/728610720570817
https://www.facebook.com/zhao.yang.37/posts/717669754998247
https://www.facebook.com/zhao.yang.37/posts/717782908320265
5. 徐硯美,<紅樓已成三百年,大夢不醒幾千載─非常林奕華《紅樓夢 WHAT IS SEX?》觀後感」>¸
6. 網誌與BBS劇評數篇︰
http://jimmyblanca.blogspot.tw/2014/12/blog-post_27.html
http://blog.xuite.net/kelly7408/wretch1/299993585
http://www.ptt.cc/bbs/Drama/M.1419696858.A.BA8.html
https://www.ptt.cc/bbs/Drama/M.1419702004.A.CD2.html
https://www.ptt.cc/bbs/Drama/M.1419880936.A.B57.html
https://www.ptt.cc/bbs/Drama/M.1420205905.A.D4F.html
註釋
1、羅蘭巴特,<何為評論?>,《泰晤士報文學增刊》(Times Literary Supplement),1963年
2、羅蘭巴特,<文學現狀>,《原樣》(Tel Quel)期刊之訪談內容,1961年
3、林純德,<「科技、消費與同志政略」專題導論>,《文化研究月刊》第94期,2009年
4、「丐題」本為「乞題」(乞討而直譯),但讀音之故多作為「丐題」,是指在論證過程中不應視為理所當然的命題預設為必然之謬誤。
《紅樓夢》
演出|非常林奕華
時間|2014/12/26 ~ 12/28 (評論者不在劇場中)
地點|國家戲劇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