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總有一天,不會再有人叫你的名。」擷取自「土地計劃」中《還魂記》的插曲歌詞,恰恰可以為整個演出落下切題的註解:關於土地,關於人;土地的故事是什麼?土地上「人」的故事是什麼?
《還魂記》與《蚵仔夜行軍》分別以溪王、蚵農為背景,毫不掩飾的批判人與土地之間,由親近依賴,到搶取破壞的關係。《還魂記》由古老的溪王傳說帶入集集攔河堰的建設、中科搶水而引發的護水運動:古早時候,溪王是強而有力的神靈,為了安撫溪王的脾氣,並感念溪王帶來的充沛水源,一年一度的「拜溪王」,庄裡人總是備上最好的貢品,虔誠祭拜溪王。但隨著攔河堰的開發,濁水溪的原始力量被馴化,溪水不再時時暴漲成災。隨著水流的減少,溪王的力量也逐漸減弱。連帶的,人們也不再祭拜溪王,不再提到溪王的名字。遺忘土地予其「做食」,予其生活無虞的人們,回過頭來打算將自己的根本徹底斬斷。
透過物件的利用,《還魂記》細膩展現了這樣一種親近與疏離並存的關係:開場與近尾聲處,擎在演員手裡的稻草人,在演員的肢體互動下,帶出了人依存土地而生的關係;忽遠忽近、若即若離之間,不只影射庄裡孩子一個接一個離開土地的境況,也訴說著當代人共有的失根狀態。至於由詭異巨大面具與方布結合而成的「大仙尪仔」溪王,配合操作者的行動,巨大的方布在舞台上搖曳著,化成溪王尊駕的衣袍身形。除了「水」的意象之外,或許也隱含過去人民信仰、記憶與文化的生命集合。曾經湍急如大川,如今卻只餘下一尊輕飄飄,沒有實體的偶。稻草人與溪王兩個物件,一虛一實之間,將不再被人所傳述的鄉野傳說,還魂至舞台上。
若說《還魂記》是臺灣民間信仰變體而來的寫實版神話,同樣善用物件的《蚵仔夜行軍》就恰恰相反,是一則將蚵農的現實生活,包上傳說外衣的寫實劇碼。《蚵仔夜行軍》一劇分做兩線:海中的蚵仔,與海上的蚵農。蚵仔被人類豢養,仍視其為神明,期望被採收的那一天。存在於人類歷史中原始的獻祭文化,被劇組以詼諧的方式呈現,插科打諢,加上現場演奏伴唱,輕快靈活的節奏中,批判力道卻絲毫未減。獻祭與儀式,最直接的聯想便是巫術、祭司、權力神授的時代,被統治者可以為統治者所蒙騙的時代。豢養於蚵田中的蚵仔未曾看見現實中,因人類的開發,野生蚵仔飽受汙染與疫病之苦。同一時間,海面上的蚵農生活,不像蚵仔聚落那樣充滿諧趣的奇想與生命力,在演員與角色的轉換之間,勾勒出戲外世界,一個號稱全臺罹癌率最高的地方。
看似風格迥異、平行的雙線,其實正是互為表裡的映襯。蚵族線中,當得知人類真面目的小蚵夥同野生蚵仔,準備向所有蚵群揭露真相,並發起夜行軍斬殺人類豢養的那隻殺了無數蚵族性命的火龍時,假借「老蚵仔仙」之名的幾個蚵族高層,其應對方式,一如現實中,面對蚵農憤怒與呼告的當局。現實線中幾乎沒有高潮情節,以記錄的方式,刻畫了村中居民的生與死,也側面點出了六輕工業對土地,以及居民的災害。最終,在獨唱的〈蚵仔夜行軍〉中,兩千覺醒之蚵義無反顧的迎向命運;現實中失事的六輕,也終於引爆了蚵農長期的不滿,群聚抗爭。兩線合一,當終曲響起時,從蚵族被壓迫的命運,批判人為對土地的破壞,也隱隱表現了現代人所處的境地與焦慮。
《還魂記》與《蚵仔夜行軍》兩劇,皆能各自以獨立作品觀之。二戲合一,便又帶給觀眾更多的想像。一者從信仰帶至現實,敘述人與土地的關係,從中延伸出文化與記憶的遺忘;一者在現實與幻想交錯中,批判人對土地的破壞,也對現實的諸多情境發出不平之鳴。總體來說,雙戲自然有其缺陷之處:《還魂記》最終的溪王顯靈,多少帶有藝術家的烏托邦性格,詩化正義的收尾,多少降低了戲劇上的批判力度。而《蚵仔夜行軍》則反過來,批判的力道幾乎是赤裸,直接地呈現在觀眾眼前。也許正因為批判的力度猛烈,而所欲發聲的又太多,看到最後,不免還是有些微失焦之慮。但回到土地與人類生命的本源,重新探討自己的面貌,探討與他者、環境的關係,三缺一劇團的《土地計劃首部曲》時隔兩年後的改版再演,也許正為劇場,跨出找回戲劇背後隱含之「底蘊」的一步。
《土地計劃首部曲》
演出|三缺一劇團
時間|2016/10/1 14:30
地點|台北藝術大學展演中心舞蹈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