慾望是負債累累的野獸《在棉花田的孤寂》
11月
30
2018
在棉花田的孤寂(國家兩廳院提供/攝影李佳曄)
Link
Line
Facebook
分享
小
中
大
字體
1896次瀏覽
郝妮爾(專案評論人)

「金融債務是罪的隱喻;負債的恐懼與重擔;金融債務突然一筆勾銷的喜悅;在實事求是的世界,實際上不可能發生那類事情,因為『整個體制會垮掉』;提出債務是奴役的概念。如果前後呼應,我們會得到更簡明的等式:金融債務不光是罪的隱喻,它就是罪。如同在原始的亞蘭文中,債與罪即為一體。」——《債與償》【1】

評論人羅倩於幾天前已發表關於此戲的評論【2】,簡潔地交代了此戲做為沈浸式聲音劇場的演出方式、涵蓋空間,且扼要地爬梳了劇作家戈爾德斯的原作《在棉花田的孤寂》之劇本概念、與本場演出的差別。因此本篇將會立足在此評論之上,試著進一步討論劇中商人(徐堰鈴飾)與顧客(王安琪飾),在買賣關係中的權力變化,以及沉浸式劇場中除了「視覺與聽覺的分裂」【3】之外的感受。

首先,本戲以大量、綿延的台詞堆疊出對話,要完全聽懂是很艱難的。有些台詞甚至像當天的雨水一樣,落在傘下就瞬間滑溜下去,很難從演員每一次漫長的、重複性高的台詞中把握商人與顧客之間的話語邏輯。在國家戲劇院戶外廣場,有時因為距離的關係,難以捕捉到演員的動作、神情,只能在快速流動的台詞中尋找出關係,這之中有一個巨大的命題就是:商人所有的話語都努力的推使對方「跟我買」,而顧客也將所有的重心放在「來賣我」。

我認為本戲的有趣之處不光是在買賣之間想辦法激出對方慾望的話語,而是權力關係的移轉。在加拿大作家瑪格麗特.愛特伍(Margaret Atwood)著作《債與償》中,有一段關於「債」的簡單定義:「你欠我某件東西,東西到我手中之後,你我才算扯平」。再回到本文最初的引用段落:「……債務不光是罪的隱喻,它就是罪。如同在原始的亞蘭文中,債與罪即為一體。」套用在本齣戲裡頭,商人與顧客尚未完成的交易就是彼此欠下的債(與罪),爭執不下的買賣詰問就是尚未抵達的償還。那麼觀眾呢?

本戲的觀眾配戴耳機,大部分的人以演員為圓心,環繞著她們遊走;但也有少部分的觀眾散落在週邊、或者索性坐在屋簷下的階梯。做為一齣討論慾望的戲,這樣的空間分布非常有意思,雖然說當然無法確知每一個觀眾的內心狀態,但觀眾與演員靠近的程度,與他們對一齣戲「佔有」的渴望度成正比。(『佔有』二詞雖然用了重一點,不過在當天的場合是很貼切的——是夜雨越下越大,有半數觀眾撐傘,一座座傘開在演員的周圍,幾乎徹徹底底擋住了後方散落觀眾的視線。)

在那個當下,我們對聽覺(耳機中的聲音)與視覺(兩位演員的表演)之聯結的渴望,就是一頭慾望的獸,對於能夠觀賞到「完整」的一齣戲,是獨屬觀眾們的債;當兩位演員在彼此話語的慾望權力中拉扯時,愈靠近她倆的觀眾其實愈容易被牽著走,往左往右往內往外地帶,反而是散落在週邊、或坐著的觀眾僅是淺淺移動。彷彿演員本身才是慾望的核心,靠得愈近愈難不受其牽制。

最後一幕,商人與顧客的權力關係不斷轉換,其中一方追著另一方的背影跑,喋喋不休彷彿「討債者」的姿態,再交換追逐。直到最後,「顧客」終於毫無懸念地表示「你那裡沒有我想要的東西」,抑或她說的其實是「我沒有想要的東西」?那一刻,這兩句話沒有差別,顧客此時的身分不再是顧客,她親手撕下這個標籤帥氣地轉身離去,但是商人仍然是商人的角色,而且是個失去對象能夠推銷的商人。也就是說,倘若這場慾望的爭奪有個輸贏的話,可說是「顧客」的勝利,倒在雨中的商人(大雨真是下得天時地利人和)負債累累。

至於觀眾的債(慾望)呢?是否有因走到劇終而得到償還?這齣戲的形式技法強烈,以耳機的設計造成觀眾「偷聽」的錯覺,再以開放式的空間、自由選擇觀看的角度營造「偷窺」的錯覺;然而無論是偷聽或者偷窺,在國家戲院的戶外廣場之下,兩種效果都是被打散的,因為這畢竟是一個偌大、且堪稱十足「安全」的場所,除了當天的天氣之外,觀眾幾乎沒有任何限制地在這場所移動,而失去了「偷偷地」——這種小心翼翼、緊張兮兮——的心理感覺。儘管我認為觀眾包圍(佔有)演員的畫面,遠看彷彿某種慾望的具象化呈現,卻也失去「偷窺」的神秘感,是稍嫌遺憾的地方。

另一方面,雖然「偷聽」的感受亦受整體空間剝奪——有時商人站在廣場上,顧客躲在戲劇院二樓,別說「偷聽」了,正常狀況(沒有佩戴耳機)之下,那距離要能聽見對話說話都有困難,幾乎不太可能讓人產生偷聽的錯覺——即便如此,徐堰鈴、王安琪的聲音演出依然極富魅力。兩人之間的說話節奏調在同一個語速上,且她們的「女聲」都是偏向磁性沈穩而非高昂尖銳的中性聲音,久了之後恐會混淆此刻說話者為何(如果沒有從頭到尾跟著演員走的話),甚至有可能產生另一股錯覺,認為此刻的聲音來源是自己心裡頭的爭吵,此刻的「我」同為買方與賣方,是「我」在兩種巨大的慾望中來回掙扎。不確知我這樣的心理狀態是否為導演預料中的事,卻是我在這齣作品中得到的意外驚喜。

註釋

1、《債與償》,瑪格麗特.愛特伍(Margaret Atwood)著,呂玉蟬譯,臺北:天培文化,民98年,頁50。

2、出自表演藝術評論台,「公共空間與沈浸式聲音的分離《在棉花田的孤寂》」,羅倩撰文,瀏覽日期:2018年11月27日,網址:https://pareviews.ncafroc.org.tw/?p=32454

3、同註2。

《在棉花田的孤寂》

演出|羅蘭‧奧澤、徐堰鈴、王安琪
時間|2018/11/22  20:00
地點|國家戲劇院 生活廣場

Link
Line
Facebook
分享

推薦評論
此刻往左走,可能就會跟演員相遇,這時候往哪個地方去,或許就會再遇到她們。這僅是觀眾選擇的私人趣味。重要的是兩位演員在空間上的拉鋸,如何讓語言產生視覺化的距離。(劉純良)
12月
10
2018
本演出的視覺元素比重卻仍相當重,不論演出者的表情、動作,或演出場地一面是中式建築,另一面卻是高樓大廈,還有演出後段表演者在國家戲劇院門口穿梭的橋段中,都顯出大量需要視覺輔助,而光靠聽覺無法傳達的訊息。(戴碧持)
12月
04
2018
帶著耳機在廣場的個體呈現各自真空與彼此隔絕的狀態,有人開始滑手機、分心。換句話說,視覺場域呈現的開放性與聲音沈浸的私密性兩者並無法契合在一塊,觀眾的視/聽感與場域三者各自獨立。(羅倩)
11月
26
2018
金枝演社的兩部新作品,只看劇名或許會覺得有些莫名,但作為中生代創作系列的第二部,兩齣戲劇的風格迥異,卻都以動物為核心帶出生而為人的孤寂與無奈,藉由動物為象徵各自點出了時代下人性的問題。
11月
20
2024
《安蒂岡妮在亞馬遜》向觀眾提出質疑:當威權抹殺自由、集體壓抑個人、文明掠奪自然,身處其中的我們將何去何從?為此,導演意圖打破性別與身份的限制,當演員跨越角色身份,當「安蒂岡妮們」不再侷限於特定性別與種族,眾人皆是反抗暴力的化身。
11月
20
2024
當我說《巷子裡的尊王》的正式演出,是一個進化版的讀劇演出時,我要強調的是導演、演員、和設計者如何善用有限的資源,以簡樸手法發揮文本的敘事能量,在劇場中創造出既有親密關聯,又能容許個人沈澱的情感空間,更有可以再三咀嚼的餘韻,是令人愉悅的閱讀/聆聽/觀看經驗。
11月
14
2024
在我看來,並不是省卻改編與重塑情節的便宜之道,相反地,為鄉土劇語言嘗試接近了「新文本」的敘述方式,讓過去一直以來總是平易近人、所謂「泥土味」親和力的鄉土語言,有了另一種意象豐饒的前衛美學風格。
11月
08
2024
由莊雄偉與林正宗導演、鄭媛容與郭家瑋編劇的《鬼地方》,採取策略十分明確,選擇捨棄具體角色與故事,直接拆卸自書中、未做更動的文字(但大幅翻譯為台語)提煉出「風聲」的意象;或以古典音樂術語來說,成為整齣戲的「主導動機」(leitmotif)。
11月
08
2024
米洛.勞不僅讓觀眾直面歷史的傷痕與當下的現實,也喚醒了我們對於道德責任與社會正義的思考。在這個充滿挑戰的時代,劇場成為一個重要的公共論壇,讓我們重新審視自己的立場和行動。
11月
04
202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