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ayavadana》是印度電影人兼劇作家Girish Karnad於1975年完成的原創劇本,改編自德國作家托馬斯曼(Thomas Mann)發表於1940年的短篇小說《Die vertauschten Köpfe - Eine indische Legende》(《The transposed heads》,中譯《被置換的腦袋》),而托馬斯曼這篇小說的取材靈感則又來自生成年代約在11世紀的梵文印度傳說故事集《故事海》(《Kathasaritsagara》)。
原文劇名「Haya-vadana」其實只包含了兩個梵文的單詞,「haya」意謂「馬」,而「vadana」意指「臉」,但這次EX-亞洲劇團演出由江潭佳彥(Chongtham Jayanta Meetei)執導的《Hayavadana》,卻把中文劇名定為拗口且語意不通的《馬頭人頭馬》,除了刻意諧擬同為五個音節構成的原文劇名,亦試圖以中文迴文的技巧連結劇中人物「頭、身互換,後又換回」的主哏,但這樣無關藝術宏旨又失之精準的文字遊戲,實屬無甚必要且徒增誤解。
本劇故事主要講述一段發生於不同階級間的三角愛情故事,女主人翁Sikabari嫁給出身世家的文弱Dadilus之後卻又深受獵人Gapi粗獷野性的男性美所吸引。痛苦的Dadilus因此在慾望女神之前自刎切下自己的頭顱,而身為Dadilus的好友Gapi發現後也自責地以身相殉切下自己的頭顱。Sikabari在慾望女神Maliya之前祈禱希望挽回這一切,但卻陰錯陽差,讓兩人的頭顱安置到了對方身上,原本文弱的Dadilus的頭因此擁有強壯的Gapi的身體,並主張頭才是主宰而宣稱仍保有與Sikabari的婚配關係。
故事至此,已讓我們領略出這個千年印度傳說中隱含的「身分/身體」雙重認同衝突的古老議題。這個議題既來自種性制度之下的印度,又在古典精神分析盛行的20世紀上半葉被托馬斯曼重新挖掘改寫,想必藏有異常深刻與豐富的意涵。故事中Dadilus,Gapi與Sikabari的三重角色,只是人類面對身分與身體認同兩難(dilemma)時的三角關係的隱喻,原著《Hayavadana》在神話裡將這個現世中難以跨越的「身分/身體」相連鍵--頸項加以切斷,意謂著這是必須付出生命的重,而後又藉神力加以修補,賦予了Sikabari這個人的角色一個千載難逢的自由選擇權。她選擇了Gapi的身體(但帶著Dadilus的頭),表面上她是接受了Dadilus的頭所宣稱的頭(身分與權力)方為主宰的政治性論述,但何嘗不是意謂著作為一個人對肉體(本劇中強而有力的Gapi)的原慾(libido)才往往是人類面臨行為與抉擇時難以明說的真正原因?而原著中這個三角結構精采的地方在於,隨著事往時移,納入養尊處優的Dadilus的身分秩序下的Gapi的身體也慢慢失去了能量與魅力而使Sikabari對這個頭身組合體逐漸失去愛意,又再一次暗示了人類心理深層原慾(libido)的力量對表層社會權力結構永恆的反叛與藐視。
作為這個故事標題的馬頭人Hayavadana,其實是寓言中對這個「身分/身體」錯置結構的提示物,其功能與本劇中也有出現的玩偶類似,均在濃縮與提示劇場的觀眾故事的側寫視野(本劇中的一男一女二玩偶)與隱藏未明的真正意涵(劇中的馬頭人)。Sikabari產下的馬頭人,看似是人類因原慾驅使而顛倒綱常後慘遭神譴的痕跡,但故事中又以馬頭人不屈不捨地尋回自己真正的身體與身分合一的過程與圓滿結果,帶給觀眾對「身分/身體」衝突一個近似烏托邦的理想出路。
而本劇被引進台灣時,雖刻意加進與台灣原住民相關的元素,但台灣原住民在建構主體認同意涵中同樣面臨的「身分/身體」議題,是否同被本劇有意識地指涉與暗喻,毋寧是令人失望的。我們非常訝異於本劇的編導竟然對該劇場在台灣上演時類比這個深層意識結構的可能性幾乎渾然不知,而只著力於粗淺表象的服裝、歌謠等原住民辨識性元素的移植引入。本劇在這樣的創作認知下,幾乎只可被視為拼貼類台灣原住民標籤的印度原生劇,刻意被移植進來的台灣原住民元素反而讓人徒感虛偽與濫用。
《Hayavadana》是個關於人類的命運與行為,悠久又發人深省的美麗文本,但EX-亞洲劇團的《馬頭人頭馬》除了對上述的主要深層意義的挖掘與開展付之闕如使全劇落於平淡外,冗長龐雜的劇情,讓演員疲於奔命,無法在精神性內涵上做任何深刻的演繹,也是另一致命傷。
《馬頭人頭馬》
演出|EX-亞洲劇團
時間|2015/05/23 19:30
地點|台南文化中心原生劇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