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昔者倉頡作書,而天雨粟,鬼夜哭。」
——漢.《淮南子》
位於台北市北郊的「北投」,據說來自凱達格蘭語Pataauw——「女巫的住所」,因盛產溫泉,經年煙霧濛濛、磺味氤氳。清朝人郁永河的《裨海紀遊》中載有漢人前來採硫礦,日本時期因溫泉而開發為知名休憩地,增建鐵路支線、公園、公共浴場、旅社等,稱「新北投」以別於清治時期開發的「舊北投」範圍----這些都是1910年代前的北投開發史。
百年後某個鬼月晚上九點,一輛巴士從現新北投捷運站(舊新北投火車站原址)出發,中途司機絕不開口,乘客彼此不相識,只因購買戲票人人換得一張紅色「保平安」的識別證,同車體驗。一上車即發現冥紙滿地,古怪的舊物件、幾個沒人認領的舊行李箱到處散置。除了親切可愛的車掌小姐外,三名演員雪白著臉不發一語表情木然地待在車裡(觀眾事先被交代不可與之攀談)。車門關上以後,車便搖搖晃晃開始往山路開。
隨著山路左拐右彎,昏黃路燈從車窗射入,成為唯一光源,閃爍不定。陰森的聲響從擴音器傳出,這時從擴音器告訴我們地名「北投」的另一個由來:一個「拔頭」的恐怖傳說。但很快地,車掌小姐提示我們:下一站開到哪裡、要找什麼,必須乘客自己尋找解答。答案是拼圖式的,必須靠全車乘客群策群力才可以和拼出答案。於是各自不相識的陌生人頓時變成親密戰友,彼此交談,交換各自找到的物件,商討答案 …….果然挑戰能快速地將一群陌生人烤熟,情境也就從「幽冥公車」迅速轉為「密室脫逃」遊戲。
找到解答,公車剛好開到定點(要不然公車會整夜在山上盤旋?),車廂內日光燈全亮,乘客陸續下車,彳亍走入有硫磺味的草地(可能是夜間不開放的地熱谷的替代地點);只見三名演員已先一步來在樹下,合力說演一段「忽焉在前、忽焉在後」的「活見鬼」故事(演出中途還有夜間垃圾車來插花)。回到車上,第二個鬼故事在昏暗、搖晃中進行,但令我膽裂的不是故事,而是演員在狹小的公車空間內以麥克風鬼哭神號。初似「鬼壓床」的題材,聽到後來才發現原來是不知自己已成亡魂的舊神風特攻隊隊員,每晚回到睡過的招待所,企圖叫醒床上的活人,一起「出發」。帶有時代感的悲劇傳說,與北投當地從日本時代留下來的溫泉舊旅社氣質相當契合。
第三個鬼故事必須先解讀一部虛構日記,打開日記本的鎖與箱還要另外解謎;其中一張色卡怎麼找都找不到,差點兒以為我們全都要留在公車上過夜了——當然這是不可能發生。巴士停在貴子坑下公車總站的泊車棚,三個「亡靈」的記憶來到這裡複現。原來設定是這樣:若乘客們不找出亡靈的記憶、叫不出他們的名字,他們就會輾轉難安、無法「回家」。至此確定,這趟「夏日微涼夜話」裡的鬼不嚇人、不害人,而是記憶的乞討者。
「昔者倉頡作書,而天雨粟,鬼夜哭。」,猜不透為何倉頡創造文字後,鬼要嚎啕大哭,其中解釋之一:「造化不能藏其祕、靈怪不能遁其形」。無以名之者被命名,被人定義,被人描述,被人畫界;「鬼」的痛哭,或許象徵的是人的不滿,是溢出人類意識之外的知覺經驗,或是尚未被竭澤而漁的神秘存在,或是我們一再錯失「他者」,一再被智識自以為是的網羅。
借問誰識得鬼的記憶?難道不是人的歷史,失憶的是人,藉鬼之口要求人不可遺忘?我們有了鬼為藉口,卻難以逃脫人的思維模式,人的行動形式,以及人的心理需求。說話的是人的聲音,敘事是人的邏輯,行為是人的動作——除了第二段頭下腳上在車廂頂攀行的幽靈(鍾伯淵飾),因逾越引力慣性而顯得生動。
或許所有以「鬼」為名的創作,都不免誘引我們對逃逸日常經驗的渴望與想像,期待一種非「再現」式的藝術形式。就「身歷其境」的效果來說,巴士我們搭了,「密室脫逃」遊戲我們玩了,至於躍溢想像邊緣引發感覺顫慄的超常,我們則「聽說」和「觀看」而已。
《夏日微涼夜話3-Stop!巴士》
演出|曉劇場
時間|2015/08/18 21:00
地點|新北投捷運站出發、以北投站為終點的一輛公車及沿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