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經在我們心底《紅喙鬚的少女》
8月
01
2023
紅喙鬚的少女(挽仙桃劇團提供/攝影Ace艾思流影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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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 林幸慧(特約評論人)

編劇蔡逸璇前作《文武天香》被描述為「寫給戲曲人的情書」,此番《紅喙鬚的少女》可說是寫給戲曲的情書。從開場的布袋戲風格口白、劇中鑲嵌「子弟戲」名詞解釋、出入不同劇種之間的挪移轉化、以及在現代劇場中對戲曲傳統的處理手法充滿溫柔,都讓人感受到創作團隊對戲曲的尊重與愛戀。 

《紅喙鬚的少女》由《辛安驛》發想而來。原劇是梆子,以明代嚴嵩弄權迫害忠良作為大背景,演繹「黑店千金」迫婚「男裝麗人」的故事。1920年代荀慧生將之帶入京劇【1】,發展為全本,但最受歡迎的還是梆子這段戲核。 

原劇最有名的表演應數踩蹺開打。蹺功作為戲曲表演傳統足以驚人,但並非所有觀眾都還樂見這種重現纏足姿態的功法。【2】《紅喙鬚的少女》既不標榜歌仔戲版《辛安驛》,也不要求擁有足夠能力的演員復刻京劇,而是發揮歌仔戲表演特長,自然靈動,馭程式於無形。對年輕演員而言,繼承經典還不是最難,畢竟有典範可依,能在新戲中建立起自己的人物,另是一層境界。鄭紫雲在《文武天香》還有金鑲玉的影子,這次得益於文本的開創,她舉重若輕,把「出自嚴謹規範的隨意」做到極致,美不勝收,完全禁得起近距離檢視。黃偲璇聲音條件好,行腔轉韻有時來不及講究,收韻若再稍加留意應當更有韻味,身段也可考慮再乾淨一點點。兩人相互烘托,顧盼流轉,將女兒心事描摹入微,非常流暢好看。 

劇情改三女為兩女,【3】以周父留下的一副紅喙鬚「鬚鬚」框出架構,交代資訊,並穿插倒敘、時空跳躍。擬人化的鬚鬚由身兼導演的吳宗恩飾演,亦父亦兄亦保母,觀眾跟隨開明父兄的關愛眼光指引,一路注視少女的青春軌跡,有褓抱提攜,有衝突和解。少女成長同時,鬚鬚逐漸變老(日漸稀疏「禿頭」),當少女結伴離去,鬚鬚帶著回憶叮嚀「繼續往前走喔~」,自己留在原處,繼續老去。 

蔡逸璇在《文武天香》以「太學生妄議時政、朝廷派員南下追捕」的古裝故事,銘記「學生運動、官方鎮壓、清除異己」的當代現實。《紅喙鬚》進一步展露對臺灣的關懷,幾次巧妙鑲嵌「中正路」、鬚鬚追憶周父因忠被害時提及警總、顛覆國家;又將「嚴嵩/姓蔣的、嚴嵩迫害忠臣/白恐、讀書人/地下讀書會、趙景龍喝下蒙汗藥茶,惡夢驚醒/周父被蔣請去喝茶,後常因惡夢驚醒」兩兩映照。在在提醒觀者:覺醒-反抗-鎮壓-種子落土,實為一脈相承由來已久且仍在上演的「骨子老戲」,撫今追昔,當思鑒往知來。 

當然有人會認為原劇故事與白恐無關,藝術歸藝術、戲曲應保留純淨天地。但,獨裁者/權臣/東西廠對當時人而言就是白恐,不管對當事人的人生是否必要,它就是滲入生活所有細節,有關也好無關也罷,都被包圍。那麼在人物生活偶爾露出的罅隙間透出白影,也是非常自然的事。戲曲可以選擇不說,當然也可以選擇,說。 

導演吳宗恩出自法國國際戲劇學校L'Ecole Philippe Gaulier兩年學程,目前以Bouffons為主要表演模式。【4】戲曲追求高度形式化的美感,與Bouffon經過精鍊的隨意性,兩者如何相容,考驗劇組也考驗觀眾。就首演場而言,起初鬚鬚與鳳英雙方不甚協調,並不是一個國語、一個台語的問題,語言交錯使用在臺灣實屬日常,而是表演節奏和質地的問題。中後段演員與觀眾逐漸相互適應、鬚鬚表演能量開始穩定釋放後,狀況改善,默劇元素與迷你手風琴的運用使其形象變得立體,更大的助力來自燈光。燈光對鬚鬚起到造境作用,幾處獨白與停格畫面都觸動人心,增強觀眾對鬚鬚的代入與認同;但於鳳英與景龍似乎以照明功能為主,或因兩女多處於動態表現,三盞電腦燈已竭盡所能。 

舞台是有高低差的長T字結構,觀眾席在T字兩側。開場不久鳳英帶景龍進房,一路指點說明自助早餐、自助洗衣等設施,以及中段兩人夜遊、出房、穿街繞巷、登上屋頂。這兩段充分運用舞台結構演繹了「景隨人走」。兩人「換一個角度看世界」【5】,在一個超脫日常生活的位置迎風賞月,建立了「自己的房間」。 

必須提出的是,T字舞台很寬、又略高於觀眾視線,對前排觀眾不太友善,且雙邊設置觀眾席表示演員注定會顧此失彼,比方兩人並肩坐在屋頂談心的某個片段,筆者只能看著背影發揮想像。另外是鬚鬚回憶鳳英學走路時穿插與觀眾的互動,看不出其必要性。 

整體而言,從創團作《白蛇蝶夢》開始,挽仙桃劇團就展現其創作源自臺灣戲曲傳統、根植社會、關懷現世的特質。要由此宣稱新一代歌仔戲從業人員的文化自信已然建立,或許言之過早,但一方水土養一方人,《紅喙鬚的少女》、挽仙桃劇團和他們的態度,確實與眾不同。【6】 


註解 

1、荀慧生(1900-1968),京劇四大名旦之一,幼學河北梆子,後改京劇。 
2、請注意是「並非所有」,喜歡的人當然還是有,個人也尊重。 
3、原劇誤入黑店的是小姐趙美容與改扮男裝的丫鬟羅雁,《紅喙鬚的少女》改為小姐趙雁容改扮男裝、用哥哥趙景龍之名,欲進京尋兄。 
4、取自吳宗恩個人臉書2016/6/12貼文內容。Bouffon類似弄臣或丑角的概念,也似「國王的新衣」中的小孩,扮演者造型與周遭可能格格不入,但言行往往穿透表象,直指本真。 
5、鳳英對景龍的台詞。 
6、標題出自景龍最後一句台詞「重要的人就算不在身邊,也已經在我們心底」。


《紅喙鬚的少女》

演出|挽仙桃劇團
時間|2023/07/15 14:30
地點|臺灣戲曲中心多功能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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推薦評論
才是真正地從戲曲程式回歸到現實生活的日常。或許,《紅喙鬚的少女》正是從現代看似自由的環境中,看出無論是性別、或是政治中仍然受到壓抑的那一面,並且鼓勵看見自己的真實樣貌,並走出來。唯獨現實中,又有哪個人有像鬚鬚一樣的陪伴者,能夠尖銳真實、且又溫暖地指出真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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