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碧娜.鮑許的「影迷」小史《穆勒咖啡館&春之祭》
4月
09
2013
春之祭(兩廳院 提供)
Link
Line
Facebook
分享
小
中
大
字體
2577次瀏覽
李時雍(2013年度駐站評論人)

一道光落至旋轉門上而微微地亮起,身著風大衣豔紅髮色形容倉皇的女士推旋了門,一圈又一圈,踩著急促碎步入室內,在擱滿椅子的咖啡廳,覓尋著什麼地穿梭而過,《仙后》(The Fairy Queen)詠嘆調而起中,是白衣女子微閉眼夢遊般獨舞徘徊在生命日常的危隘之間……

像親睹一幕幕熟悉已極的畫面。碧娜.鮑許《穆勒咖啡館》如實在眼前揭幕的更久以前,許多觀眾或許如同我,早已在錄像上,一次次重播著這齣經典作品,並因此對於舞蹈(或更多認識之後知曉的舞蹈劇場Tanztheater一詞)以及身體所可能蘊含的感性能量,有了最初無以名狀的觸動。

2002年阿莫多瓦《悄悄告訴她》(Talk to Her)片段,劇院內觀賞著《穆勒咖啡館》而淚流滿面的男主角。2006年光點 「穿過劇場的玻璃」影展中首度放映碧娜執導電影《皇后的怨言》(The Complaint of an Empress, 1990),在荒野中拎著高跟鞋跌撞行走的兔裝女郎,烏帕塔市懸掛列車上拉琴的老樂手,或是坐在壅塞路口中一張舊沙發上置身局外的女人。無明確敘事線,卻藉由身體的動作及其處境佈置,形構出極富象徵的角色,觸及了某種當代人們的共同感受。曾於2002年來台、後製作「青春版」《交際場》(Tanzträume, 2010)之際的紀錄電影;2011年烏帕塔舞蹈劇場四度來台所演出《水》;再到碧娜生前已展開計劃,德國導演溫德斯(Wim Wenders)電影《Pina》(2011)……與其說是碧娜的舞蹈觀眾,自己更像「影迷」。在觀看了《穆勒咖啡館》和《春之祭》之後撰寫回應外,對於碧娜個人的、以至在地藝文領域接受經驗的重思,更是一個有意思的問題。

所以是「影」,如前所述在得以親睹原作以前幾乎只能仰賴錄像媒介;至於 「迷」,則是自己在觀看的過程如何成為一種面對藝術家的情感關係。如此才能寫下:當2013年看見《穆勒咖啡館》中,白衣女子在反覆撞及左方透明壓克力板(帶有鏡面效果遂改變了空間的封閉性)所製牆面後,轉向另一方向逕行走去,終撞上男人如牆一般的壯碩身上,因劇場有別影像所創造的空間關係及其互喻而起的觸動;或者是,那原是碧娜所飾的角落女子,如今因舞者碧肯(Helena Pikon)身線和動作姿態的差異,而改變的某一種影像裡脆弱險危的內外狀態。

此外,在兩齣相隔僅三年《穆勒咖啡館》(1978年)和《春之祭》(1975年)上下半場的併置中,得以感到其中風格的偌大變化──技術上的對於畫面和空間關係的佈置仍能看見其獨具的對應,前齣兩個白衣女子,或是《春之祭》中被獻祭少女與圍觀群眾之間拉出的空間與觀視關係;然而動作上,相對於我們後來較為熟悉碧娜「舞蹈劇場」的《穆勒咖啡館》,三年前的作品,帶著葛蘭姆(Martha Graham)身體技巧,腹部收縮、上半身大幅彎曲,四肢延展表現飽滿感情,在泥土鋪成的舞台上,上演碧娜「突出性別情慾及其隱含暴力」版本的《春之祭》,被迫使穿上了紅豔薄紗的女子(舞者余采岑)跳著血祭獨舞,至死方盡。另一方面,卻也在碧娜對於史特拉汶斯基(Igor Stravinsky)突破傳統音樂合聲結構與節奏形式的樂曲詮釋中,致身體動作的節奏情緒(對上規則外的音響拍點)隱指了另一種接合上當代的感受狀態……

2007年碧娜帶著烏帕塔舞蹈劇場來台演出《熱情馬祖卡》,兩廳院同時出版專書《為世界起舞:碧娜.鮑許 Pina Bausch》,其中〈台灣年輕編舞家的鮑許熱:1990之後〉(張懿文)概述了九0年代後台灣編舞家對於碧娜的在地接受,列舉如姚淑芬、吳碧容、何曉玫、伍國柱、賴翠霜、布拉瑞揚等人;不管是作為一種形式翻譯的「舞蹈劇場」,或回歸至「人為何而動」的深刻思索(I'm not interested in how people move but what moves them. – Pina Bausch),碧娜對於身體動作、更係對人,敞開的提問至今持續充滿著思考之力。從大學時初見錄像影帶,到親睹《穆勒咖啡館》,重新回想作為「影迷」的十年之間,再想想這些年所見台灣編舞家的作品(如前述伍《在高處》、布《出遊》、賴《抽屜》、何《Woo!芭比》、吳《舞│台》,或稻草人《單.身》……)或有展開,或呈失誤,或感動,或困惑,以後總是會再想起這一個午後,看著多明尼克.梅西(Dominique Mercy)在沒有了碧娜的咖啡廳裡兀自獨舞一如守候,想起《春之祭》後半段令人屏息的,竭盡氣力不停跳舞的余采岑,總是會再想起,溫德斯《Pina》最後所括引碧娜.鮑許的那一句:「Dance, dance, otherwise we are lost. 」

《穆勒咖啡館&春之祭》

演出|德國烏帕塔舞蹈劇場
時間|2013/03/31 14:30
地點|國家戲劇院

Link
Line
Facebook
分享

推薦評論
大師走了,舞者老了,碧娜大部份為舞者量身打造的舞作,不知道還能原汁原味保持多久?除了懷念,能將舞蹈劇場所開創的精神,在時代中繼續延續發展,似乎才是紀念大師最好的方法。(謝東寧)
4月
01
2013
存在,是《毛月亮》探索的核心,透過身體和科技的交錯呈現,向觀眾展現了存在的多重層面。從人類起源到未來的走向,從個體的存在到整個人類文明的命運,每一個畫面都映射著我們對生命意義的思考。
4月
11
2024
《毛月亮》的肢體雖狂放,仍有神靈或乩身的遺緒,但已不是林懷民的《水月》之域,至於《定光》與《波》,前者是大自然的符碼,後者是AI或數據演算法的符碼。我們可看出,在鄭宗龍的舞作裏,宮廟、大自然與AI這三種符碼是隨境湧現,至於它們彼此會如何勾連,又如何對應有個會伺機而起的大他者(Other)?那會是一個待考的問題……
4月
11
2024
不論是斷腳、殘臂,乃至於裸身的巨型男子影像,處處指涉當前人們沉浸於步調快速的科技世界,我們總是在與時間賽跑,彷彿慢一秒鐘便會錯失良機,逐漸地關閉自身對於外在事物的感知,如同舞作後段,畫面中殘破不堪的軀體瞬間淡化為一簾瀑布,湍急的水流在觸及地面時,便消逝殆盡
4月
04
2024
彷若《易經》,舞者是爻,不同組合就會產生出不同的卦象,衍生不同的意義,賴翃中內心那股擺幅可大可小的企圖,便是讓他的舞作得以產生不盡意的神祕魅力所在。
4月
01
2024
在隘口,震懾行者的不僅為前方異域,亦可能為身後如絲線交織的緣分與關係。當女孩坐在面對觀眾的木椅上,舞者們相繼搬來椅子加入這奇異的家庭相片裡;當他們彼此打鬧、傳遞零食時,僅屬於緊密群體的結構與交流關係逐漸清晰。而樂團的存在被揭示,他們於藍色布幕前的身體及聲音一同成為作品本身,此世界亦產生變化。
3月
19
2024
相似於德國舞蹈家魯道夫.拉邦(Rudolph von Laban)的動作分析論;克朗淳自箜舞圖畫彙整而出的六大元素,囊括了動力流(Flow)、空間(Space)等動力質地,同時也獨立出更精細的身體外在同步與內在過渡之三度空間系統。他運用這樣的邏輯來發展身體表現,同時牆上投影浮現出猶如主機監控軟體的頁面,時刻紀錄著克朗淳的動作速度、音樂振幅與一系列的控制端數據面板。這些面板並不具有回應過去、未來的功能性,彼時的時空已隨著克朗淳逐步放大自身的身體演出,將觀者從古老的傳說漸漸擺渡到當下的恆河上頭。
3月
18
2024
Cheken的祕魯山丘、農夫、巨洞、黑馬、煙霧、水與女兒,這套能指的編撰,原本是波瓦對戲劇的構想,但我們何不把它切換成編舞家基根-多藍視角下的Mám(愛爾蘭語)——意指隘口(mountain pass),也有十字路口的意象,是死絕、逃生或步入險境的未知與詭秘之境,還有牛軛、枷鎖等意,引申為踏上肩負重責的道路。再次回到《界》的開場,那是在煙霧中化身為公羊的普卡,驅魔儀式啟動,應是如此看待catharsis的煙薰,而不是概念已成經典、過於僵硬的左派現代版本。至於《界》的收場,儀式不枉費它給出的覺知素(percept),是收攏於它展開的恢弘氣象:起初,女孩身後逸出煙霧,逐漸籠罩全場,刺眼強光開始直射觀眾,台上的巨型風扇旋出強風,不僅吹散了瀰漫舞台的那團煙霧,且猶如颳起一陣形而上的歷史狂風,撲向我們,連人帶心被席捲、攜往不知所終的八荒九垓。
3月
12
2024
我們可以看見「因為/所以/然後」,在亞倫.路西恩.奧文的劇本中,並沒有絕對穩固的邏輯性,不同人稱的交互運用,一如碧娜.鮑許(Pina Bausch)舞蹈劇場中擅長的「重複」與「拼貼」。這種技法固然有其力度,但熟悉感也油然而生。而舞者的身體表現也呈現出族繁不及備載的程式化語彙,如「Lip Sync」的誇飾肢體、「純肢體」的流動線條,以及「虛擬劇場」般將物件藉由身體呈現等方式,筆者也是將其視為一種多元現象。在這種多元現象下的產物有時不免容易產生疲勞,但有時也會反應出極其特殊的化學變化於舞者的表演狀態之中,就像臺灣舞者林士評被塗成像科特尤斯(Kurt Jooss)《綠桌》中死神扮相,且身著紅衣女裝的姿態時,其呈現出的一種自信與迷人,不僅沒有令人感到絲毫突兀的違和感,反倒有一種牽引般的魔力引人入勝。
3月
12
202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