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道光落至旋轉門上而微微地亮起,身著風大衣豔紅髮色形容倉皇的女士推旋了門,一圈又一圈,踩著急促碎步入室內,在擱滿椅子的咖啡廳,覓尋著什麼地穿梭而過,《仙后》(The Fairy Queen)詠嘆調而起中,是白衣女子微閉眼夢遊般獨舞徘徊在生命日常的危隘之間……
像親睹一幕幕熟悉已極的畫面。碧娜.鮑許《穆勒咖啡館》如實在眼前揭幕的更久以前,許多觀眾或許如同我,早已在錄像上,一次次重播著這齣經典作品,並因此對於舞蹈(或更多認識之後知曉的舞蹈劇場Tanztheater一詞)以及身體所可能蘊含的感性能量,有了最初無以名狀的觸動。
2002年阿莫多瓦《悄悄告訴她》(Talk to Her)片段,劇院內觀賞著《穆勒咖啡館》而淚流滿面的男主角。2006年光點 「穿過劇場的玻璃」影展中首度放映碧娜執導電影《皇后的怨言》(The Complaint of an Empress, 1990),在荒野中拎著高跟鞋跌撞行走的兔裝女郎,烏帕塔市懸掛列車上拉琴的老樂手,或是坐在壅塞路口中一張舊沙發上置身局外的女人。無明確敘事線,卻藉由身體的動作及其處境佈置,形構出極富象徵的角色,觸及了某種當代人們的共同感受。曾於2002年來台、後製作「青春版」《交際場》(Tanzträume, 2010)之際的紀錄電影;2011年烏帕塔舞蹈劇場四度來台所演出《水》;再到碧娜生前已展開計劃,德國導演溫德斯(Wim Wenders)電影《Pina》(2011)……與其說是碧娜的舞蹈觀眾,自己更像「影迷」。在觀看了《穆勒咖啡館》和《春之祭》之後撰寫回應外,對於碧娜個人的、以至在地藝文領域接受經驗的重思,更是一個有意思的問題。
所以是「影」,如前所述在得以親睹原作以前幾乎只能仰賴錄像媒介;至於 「迷」,則是自己在觀看的過程如何成為一種面對藝術家的情感關係。如此才能寫下:當2013年看見《穆勒咖啡館》中,白衣女子在反覆撞及左方透明壓克力板(帶有鏡面效果遂改變了空間的封閉性)所製牆面後,轉向另一方向逕行走去,終撞上男人如牆一般的壯碩身上,因劇場有別影像所創造的空間關係及其互喻而起的觸動;或者是,那原是碧娜所飾的角落女子,如今因舞者碧肯(Helena Pikon)身線和動作姿態的差異,而改變的某一種影像裡脆弱險危的內外狀態。
此外,在兩齣相隔僅三年《穆勒咖啡館》(1978年)和《春之祭》(1975年)上下半場的併置中,得以感到其中風格的偌大變化──技術上的對於畫面和空間關係的佈置仍能看見其獨具的對應,前齣兩個白衣女子,或是《春之祭》中被獻祭少女與圍觀群眾之間拉出的空間與觀視關係;然而動作上,相對於我們後來較為熟悉碧娜「舞蹈劇場」的《穆勒咖啡館》,三年前的作品,帶著葛蘭姆(Martha Graham)身體技巧,腹部收縮、上半身大幅彎曲,四肢延展表現飽滿感情,在泥土鋪成的舞台上,上演碧娜「突出性別情慾及其隱含暴力」版本的《春之祭》,被迫使穿上了紅豔薄紗的女子(舞者余采岑)跳著血祭獨舞,至死方盡。另一方面,卻也在碧娜對於史特拉汶斯基(Igor Stravinsky)突破傳統音樂合聲結構與節奏形式的樂曲詮釋中,致身體動作的節奏情緒(對上規則外的音響拍點)隱指了另一種接合上當代的感受狀態……
2007年碧娜帶著烏帕塔舞蹈劇場來台演出《熱情馬祖卡》,兩廳院同時出版專書《為世界起舞:碧娜.鮑許 Pina Bausch》,其中〈台灣年輕編舞家的鮑許熱:1990之後〉(張懿文)概述了九0年代後台灣編舞家對於碧娜的在地接受,列舉如姚淑芬、吳碧容、何曉玫、伍國柱、賴翠霜、布拉瑞揚等人;不管是作為一種形式翻譯的「舞蹈劇場」,或回歸至「人為何而動」的深刻思索(I'm not interested in how people move but what moves them. – Pina Bausch),碧娜對於身體動作、更係對人,敞開的提問至今持續充滿著思考之力。從大學時初見錄像影帶,到親睹《穆勒咖啡館》,重新回想作為「影迷」的十年之間,再想想這些年所見台灣編舞家的作品(如前述伍《在高處》、布《出遊》、賴《抽屜》、何《Woo!芭比》、吳《舞│台》,或稻草人《單.身》……)或有展開,或呈失誤,或感動,或困惑,以後總是會再想起這一個午後,看著多明尼克.梅西(Dominique Mercy)在沒有了碧娜的咖啡廳裡兀自獨舞一如守候,想起《春之祭》後半段令人屏息的,竭盡氣力不停跳舞的余采岑,總是會再想起,溫德斯《Pina》最後所括引碧娜.鮑許的那一句:「Dance, dance, otherwise we are lost. 」
《穆勒咖啡館&春之祭》
演出|德國烏帕塔舞蹈劇場
時間|2013/03/31 14:30
地點|國家戲劇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