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交響樂團作為京劇的伴奏,最先從大陸文化大革命時期的樣板戲開始,這樣「古為今用、洋為中用」的創作概念,若抽開政治上的目的不談,其實指向了藝術上一種跨界的方向,並且讓傳統京劇有了另一種呈現的可能。2007年由國光劇團、NSO國家交響樂團共同製作、演出的新編京劇《快雪時晴》,是台灣首度嘗試將交響樂與京劇融合,比起樣板戲的八股、保守,《快》劇的跨界力求創新、融合,並且保留了傳統京劇的特色,是一部難得的藝術作品。這樣一齣少見的新編京劇,十年前轟動首演、一票難求,而今年(2017)終於再次於國家戲劇院重現,對比十年前的首演版,此次的再演版在舞台布景、導演手法、音樂、戲劇表現等,在原有的基礎上可能稍作修改,其成果是相當值得關注與討論的。
《快》劇的故事架構在王羲之短短二十八字的同名書信上,虛構出王羲之與好友「張容」間一段對於故鄉的隔空對話。快雪時晴帖上的「山陰張侯」成了張容這位虛構的人物,原本祖籍江北清河,後因北方兵亂,晉室南渡而遷居山陰地區(今浙江紹興)。故事發生在張容準備揮兵北上、收復故國的前一天,收到了好友王逸少(王羲之)送來的快雪時晴帖,然而王羲之在信中不稱張容為「清河張侯」而寫成「山陰張侯」,讓即將親赴戰場的張容無法諒解,因而在戰爭中陣亡後化身孤魂,穿梭於不同朝代。一趟「尋帖正身」之旅就此展開,最終在台北故宮的展示櫃前明白了王羲之文字後的深意。張容的生命經驗,與民國三十八年撤退台灣的所謂「外省族群」有著類似的際遇。編劇施如芳很巧妙的將《快》劇建構在大歷史上,虛實交錯,具現出大時代中的流離與身分認同。因此,除了張容與王羲之的主要故事線外,還加入了外省老兵、虛構的狼虎國這兩條故事副線。不可否認,《快》劇原本的產生是因為政治命題——希望創作一部關懷本土的台灣京劇,然而十年後再來看這齣戲,其實早已跳脫政治的框架,誠如筆者開頭所言,這齣劇是富有高度藝術價值的。
筆者本身並非戲曲專業,無法對於當天京劇演員的表現作討論,因此僅從音樂、架構以及戲劇表現切入,進行討論。然而必須一提的是飾演張容的國光劇團當家老生唐文華、飾演大地之母與裘母二角色的魏海敏,以及所有參與演出的國光劇團演出者,專業、精彩的表現是成就此演出最大的關鍵。《快》劇的音樂由鍾耀光譜寫,細膩、生動的管弦樂法不只緊扣著全劇的發展與情緒,也將京劇中的板式、語韻特色以交響樂的句法呈現。交響樂團在此劇有兩種角色與功能,其一是單純的幫京劇文武場伴奏,使得交響樂團的聲響充分與京胡、中阮等傳統文武場樂器融合。其二是擔任主角,宛若西洋歌劇中交響樂團的地位,主導著劇情的發展,例如全劇一開始的〈序曲〉、幾段精彩的〈戰爭場景〉等。序曲的旋律成為貫穿全劇的主要動機,在不同段落作適當的變化,可能是以管弦樂團總奏(Tutti)的方式出現,也可能是雙簧管配上弦樂撥奏,配器的不同在情緒與色彩上也呈現出極大的差異。鍾耀光在《快》劇中安排了許多精妙的音樂,並有著令人難忘的的效果。不論是有些搖曳、宛若秦淮河上畫舫的生動音樂描寫,或是山陰村古曲的悠遠古樸,鍾耀光可以寫作如蕭斯塔高維契(Shostakovich)風格般激烈、有些不諧和音響效果的戰爭音樂,也可以單純模仿京劇中靈動、抒情的旋律特質。第一場戲的結尾是一位老兵感人的念白,在這裡作曲家以管絃樂團製造出強大的渲染力,配合著謝冠升(飾演姜成章一角)張力十足、感人至深的獨白,無疑的製造了上半場的第一個高潮。上半場最後,一段裘母與高曼青的二重唱〈娘心一畝田〉,簡單的曲調卻成功表達出了劇中角色的心境。特別的是魏海敏著名的梅派唱腔,醇厚清亮的甜美音色與女高音的聲樂唱法交織在一塊兒,竟是如此的妥貼。
此次製作版本共有兩位聲樂家參與演出,分別為飾演乾隆皇帝的男中音巫白玉璽(2007年首演演出者)以及飾演趙長榮的男中音李增銘。巫白玉璽生動的演技與紮實渾厚的音色,無愧於台灣首席男中音這樣的美稱,成功具現出乾隆皇帝作為盛世君王自信、高傲的帝王特質。相較於2007年的首演,此次巫白玉璽的演唱似乎更加老練,讓觀眾十分驚豔。李增銘也同樣有著動人的演唱,儘管只有短短不到兩分鐘的演唱機會。值得一提的是,相較於2007年首演版本,高曼青一角由女高音羅明芳飾演,此次版本改由台灣新生代音樂劇演員張芳瑜擔任。高曼青一角由傳統美聲唱法(bel canto)轉變成音樂劇式的演唱。整體而論,前者的角色特質較為厚重,後者則顯得較為輕盈。
指揮簡文彬是整場演出最重要的人物之一。在此作品中指揮必須統合京劇文武場與交響樂團。傳統京劇演員與操琴樂師間是極為自由的,演唱者能夠在搖版、流水版等板式中做適度的彈性速度,包括緊拉慢唱等。然而這次京歌劇的跨界演出,因為有了交響樂團的伴奏而無法再給與京劇演員演唱時的自由彈性。如何讓京劇演員跟上拍子演唱,這是對於指揮相當重要的一個挑戰。簡文彬不只成功的確保了節拍上的準確度,更讓交響樂團有著平衡、穩定的音響效果,不會因為大量使用銅管而蓋過京劇的演唱,相反的也不會導致樂團淹沒在打鼓佬陣陣的敲擊聲中。音樂方面,令筆者感到較為可惜的是一開始序曲樂段的二胡獨奏。在樂池中本已傳聲不易,加上二胡本來就偏小的音量,使得一開始序曲中的二胡未能發揮應有的效果。而當天二胡似乎有著技術上的失誤,十分可惜的未能在序曲中展現出音樂上應有的悠遠、飄逸。另一點值得討論的是聲樂家麥克風的運用。歌劇中聲樂家是不用麥克風的,在《快》劇中兩位聲樂家應無使用麥克風的必要,如此將能展現更自然的音色與音質。NSO國家交響樂團在此次演出展現了極高的水準,令人印象深刻。
科技的進步與多媒體的運用,明顯的在劇場上造成了影響。十年前首演版的《快》劇,多媒體的運用十分有限,大致上僅止於書法(水墨)的投影與設計、快雪時晴帖與蘭亭集序帖的投影。布景的呈現上也十分厚重,「北京紫禁城」一段在舞台上製作出厚重的紅色石牆;「唐太宗昭陵」一段則在舞台上擺設幾塊具有厚度的碑石布景。對比十年後的此次再演版,舞台呈現上有著「輕薄」的特色。紫禁城的紅磚牆改成背景的多媒體投影,配上兩片懸掛的多媒體面板投影出如設計藍圖般的宮門結構,簡單的表現出一種既古色古香又充滿現代感的背景設計。昭陵從原先厚重的布景轉化成六片移動的多媒體面板,投影著「昭陵六駿」。比起靜態的布景,多媒體面板可以隨意的更換投影圖樣,像是昭陵六駿便呈現了動態的設計。除此之外在換場上也便於移動。
整體視覺上,旋轉舞台上的兩棵枯樹充分展現了一種中國式的意象,配上後方的投影便可以做許多不同場景間的調度轉換。簡單來說,此次《快》的製作發揮了「減法」的精神,去掉了厚重多餘的裝飾、布景,取而代之的是具有現代感且充分運用多媒體效果所呈現的獨特質感。「張家庭園」後方兩片打上銀白色光線的面板,投影著喪亂帖、快雪時晴帖等;又或者全劇最後「台北故宮」場景,以從天而降、懸掛式的小方盒取代十年前厚重的木頭展示框,並且在舞台後方投影出快雪時晴帖的樣貌,這些改變無疑使得《快》劇更符合現代劇場慣用的特色。不太高的成本,在十年前原有的舞台設計上重新出發,呈現出令觀眾耳目一新的新舞台設計。
《快雪時晴》創排導演為李小平,此次演出則交由復排導演戴君芳、王冠強指導。基本上延續者李小平原本安排的架構與段落,並稍做改變。對比首演版,此次演出在結尾部分有所刪減,去掉了高曼青燒書信的演唱段落,也去掉了王伍思(角色名,王羲之二十三代孫)與張容的演唱段落。筆者認為這樣的刪減是相當合適的,不只情緒連貫,也不會顯得過於冗長。新版《快雪時晴》比起首演版當然有了許多不同的地方,整體而論更加精緻、流暢,全劇一開始序曲段落,幾位揮舞著水袖的京劇演員隔著投影幕,而呈現出朦朧般的美感,在開頭便已向觀眾宣告著新版《快》劇的走向。
一齣好的戲劇(京歌劇)只演出一次當然是不夠的,很高興盼到《快雪時晴》相隔十年後的再次演出,重新的製作改進了許多原有不足的地方,包括服裝、舞台、演唱等。這部規模龐大的「京歌劇」,不只呈現了屬於當代中國人特殊的情感連結,也展現了我們中華文化古老底蘊的創新可能。情隨事遷,感慨係之矣,期待《快雪時晴》的下一次演出,可以不用再等十年。
《快雪時晴》
演出|國光劇團、NSO國家交響樂團
時間|2017/10/27 19:30
地點|國家戲劇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