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世界都被止痛藥淹沒了。」
──《Dear God》
臺灣近來備受矚目的新生代劇作家馮勃棣,作品節奏明快,處處語言機鋒,但戲謔中帶有溫情。有別於過去《掰啦女孩》、《我為你押韻——情歌》、《愛錯亂》以愛情為軸,新作《Dear God》轉而關注人神、人我與自我之間種種難解的糾葛,藉由多樣而離散的角色關係及內心對話,省思人性,叩問存在。面對深沉的文本訊息,導演傅裕惠並未強化戲劇衝突,而是反向演繹,採以冷調處理,試圖引出疏離的末世感。
一般來說,戲劇源於衝突,衝突來自行動。未如一般以人物行動為主而帶動轉折的建構模式,此劇大多構築於語言之上,行動退位弱化──即使有,也並非推動劇情之關鍵。表面上,劇情缺乏衝突,人物互動卻停滯不前,語言綁架全戲;然而,有趣的是,此戲語言衝突不僅大於人物行動,甚至可說,張力凝聚於語言本身。不只你來我往的交鋒,更多是單一語段中雜揉兩兩對立相斥的行動、立場或狀態,一方面體現人物攪動翻騰、游移反覆的內在兩難,另一方面透過似非而是的悖論,異化、消解各自原形,使得價值雙重、意義曖昧,甚或主體物化,極富流動性。
即使流動,劇中語言也未如意識流囈語般飄忽耽溺。台詞有其特殊節奏,如歌如詩,但質地直白。對話之中,間或獨語,並非純然情感抒懷,反倒像是以個人視角出發的攝影鏡頭,感知、陳述所處的世界概況,頗具表現主義色彩。時而特寫,時而全景,時而散焦,時而扭曲,以充滿圖像、動力、速感、溫度、幾何、對比的視覺語彙,勾勒、還原這時空不定的劇中世界樣貌:碎裂、扁平、隔閡、反動、矛盾。
「矛盾」成了主要戲劇感所在,幾乎貫穿全戲,語言矛盾,情感矛盾,行動矛盾。身處在「最美好的世代」也是「最糟糕的時代」,一群「異常清醒」的人物組合,逃離自世界中心,躲隱至陰冷邊緣,取暖、求愛、止痛、贖罪,誠如劇中點出:「我們全都在直奔天堂,我們全都在直奔相反的方向。」ABC三個流浪漢,愈想擺脫急躁,愈是表現急躁,愈加渴望鎮定,愈加無法鎮定;父親拒絕接受女兒死亡事實,試圖以假亂真,到處尋找女兒同名人,與之對話,但越是想要抗拒過去,卻越是證明過去存在;女兒害怕男人,亦渴望男人;男人對父親不停反覆說著:「她原諒你了」,越是重述原諒、赦免罪惡,越是反覆確立罪惡,同時,當欲憑藉犯罪尋求認同的男人脫口:「沒有人來原諒我」,不僅表示罪惡無從赦免,也意味著其存在不獲認同。因此,若說此劇人物毫無行動可言,並不全然正確,他們逃避,是為了生活,他們犯罪,是為了救贖;他們走向危險,是為了得到關愛;他們絕望厭世,是為了重尋希望。他們棄絕行動,是為了行動。
如此劇本張力是內在而深沉、幽微而多層的,不過,此次(也是首次)搬演中,導演捨棄了體現人物衝突、轉化語言矛盾的意圖,反向而行,僅僅提供了一個冷調的表演平台。舞台大開,幾乎涵括了整個劇場空間,約略分作三區,主表演區位於中央畫分出來的十字架型走道,部份觀眾置於其中,一側是原本水源劇場的主觀眾席,變成了舞台的一部分,另一側是略有高度落差的空間裏,形成一幅《最後的晚餐》,舞監及幾位幕後工作人員坐在上面,board台就像是餐桌,眾人猶如耶穌與門徒,觀賞,也操控著眼前上演的局面。
舞台開放空曠,加上以無關的熱舞開場,更加破除幻覺。場上幾無道具擺設,凸顯了整個空間的空性,像是被硬生生地剖開,赤裸而直白,沒有邊緣可言,彷彿世界中心就是邊緣。整場演出,端靠演員表演,情感平緩,不重高張渲染,調度簡單,不求場面華麗,各環節像是匯成一座中性場域,得以承載語言重量,其中矛盾能藉由台詞自然烘托而出,在沒有過多視覺干擾的情況下,使衝突能清楚地被「聽」懂。
弔詭的是,事實上,表演策略複雜,並不往完全低限的方向走去,時有訴諸情緒,卻又瞬間以各種方式干擾,打破情緒,刻意疏離,阻斷當下片刻真實積累而成的張力,揭露扮演本質,在演員狀態時進時出下,像是遊戲人間。然而,戲耍的輕,與罪惡與救贖的重,幾乎牴觸。的確,兩者之間拉開了距離,但去除觀眾同理基礎之後,又該如何對話?倘若疏離到底,導向一路旁觀,攤在眼前靜候批判的,是什麼?甚至,令人不禁想問的是,如此詮釋實驗是否必要不可或缺,且最能引出此劇本底蘊?
當層層人性糾葛化為浮光掠影,一切變得舉重若輕。從序幕至終曲,調性過於乾淨,沒有渾沌,少見消長,敘事能量難以累疊,以致最後救贖的收束無法著力。流浪漢之一所言:「這世界都被止痛藥淹沒了。」萬物漸漸麻木,然而,感覺的空無,該是自始至終的平衡,還是善惡不斷纏鬥、罪贖無限拉扯的抗衡循環?最後,人神之間的交辯,該怎麼完了?除了靜置天堂的宗教符碼、悠遊人間的戲子伶人之外,有沒有可能,苦痛,才是質疑存在也確立存在的人性吶喊?
《Dear God》
演出|創作社(傅裕惠)
時間|2015/05/31 14:30
地點|台北市水源劇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