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痛故我在《Dear God》
6月
23
2015
Dear God(陳藝堂 攝,創作社劇團 提供)
Link
Line
Facebook
分享
小
中
大
字體
1132次瀏覽
吳政翰(專案評論人)

「這世界都被止痛藥淹沒了。」

──《Dear God》

臺灣近來備受矚目的新生代劇作家馮勃棣,作品節奏明快,處處語言機鋒,但戲謔中帶有溫情。有別於過去《掰啦女孩》、《我為你押韻——情歌》、《愛錯亂》以愛情為軸,新作《Dear God》轉而關注人神、人我與自我之間種種難解的糾葛,藉由多樣而離散的角色關係及內心對話,省思人性,叩問存在。面對深沉的文本訊息,導演傅裕惠並未強化戲劇衝突,而是反向演繹,採以冷調處理,試圖引出疏離的末世感。

一般來說,戲劇源於衝突,衝突來自行動。未如一般以人物行動為主而帶動轉折的建構模式,此劇大多構築於語言之上,行動退位弱化──即使有,也並非推動劇情之關鍵。表面上,劇情缺乏衝突,人物互動卻停滯不前,語言綁架全戲;然而,有趣的是,此戲語言衝突不僅大於人物行動,甚至可說,張力凝聚於語言本身。不只你來我往的交鋒,更多是單一語段中雜揉兩兩對立相斥的行動、立場或狀態,一方面體現人物攪動翻騰、游移反覆的內在兩難,另一方面透過似非而是的悖論,異化、消解各自原形,使得價值雙重、意義曖昧,甚或主體物化,極富流動性。

即使流動,劇中語言也未如意識流囈語般飄忽耽溺。台詞有其特殊節奏,如歌如詩,但質地直白。對話之中,間或獨語,並非純然情感抒懷,反倒像是以個人視角出發的攝影鏡頭,感知、陳述所處的世界概況,頗具表現主義色彩。時而特寫,時而全景,時而散焦,時而扭曲,以充滿圖像、動力、速感、溫度、幾何、對比的視覺語彙,勾勒、還原這時空不定的劇中世界樣貌:碎裂、扁平、隔閡、反動、矛盾。

「矛盾」成了主要戲劇感所在,幾乎貫穿全戲,語言矛盾,情感矛盾,行動矛盾。身處在「最美好的世代」也是「最糟糕的時代」,一群「異常清醒」的人物組合,逃離自世界中心,躲隱至陰冷邊緣,取暖、求愛、止痛、贖罪,誠如劇中點出:「我們全都在直奔天堂,我們全都在直奔相反的方向。」ABC三個流浪漢,愈想擺脫急躁,愈是表現急躁,愈加渴望鎮定,愈加無法鎮定;父親拒絕接受女兒死亡事實,試圖以假亂真,到處尋找女兒同名人,與之對話,但越是想要抗拒過去,卻越是證明過去存在;女兒害怕男人,亦渴望男人;男人對父親不停反覆說著:「她原諒你了」,越是重述原諒、赦免罪惡,越是反覆確立罪惡,同時,當欲憑藉犯罪尋求認同的男人脫口:「沒有人來原諒我」,不僅表示罪惡無從赦免,也意味著其存在不獲認同。因此,若說此劇人物毫無行動可言,並不全然正確,他們逃避,是為了生活,他們犯罪,是為了救贖;他們走向危險,是為了得到關愛;他們絕望厭世,是為了重尋希望。他們棄絕行動,是為了行動。

如此劇本張力是內在而深沉、幽微而多層的,不過,此次(也是首次)搬演中,導演捨棄了體現人物衝突、轉化語言矛盾的意圖,反向而行,僅僅提供了一個冷調的表演平台。舞台大開,幾乎涵括了整個劇場空間,約略分作三區,主表演區位於中央畫分出來的十字架型走道,部份觀眾置於其中,一側是原本水源劇場的主觀眾席,變成了舞台的一部分,另一側是略有高度落差的空間裏,形成一幅《最後的晚餐》,舞監及幾位幕後工作人員坐在上面,board台就像是餐桌,眾人猶如耶穌與門徒,觀賞,也操控著眼前上演的局面。

舞台開放空曠,加上以無關的熱舞開場,更加破除幻覺。場上幾無道具擺設,凸顯了整個空間的空性,像是被硬生生地剖開,赤裸而直白,沒有邊緣可言,彷彿世界中心就是邊緣。整場演出,端靠演員表演,情感平緩,不重高張渲染,調度簡單,不求場面華麗,各環節像是匯成一座中性場域,得以承載語言重量,其中矛盾能藉由台詞自然烘托而出,在沒有過多視覺干擾的情況下,使衝突能清楚地被「聽」懂。

弔詭的是,事實上,表演策略複雜,並不往完全低限的方向走去,時有訴諸情緒,卻又瞬間以各種方式干擾,打破情緒,刻意疏離,阻斷當下片刻真實積累而成的張力,揭露扮演本質,在演員狀態時進時出下,像是遊戲人間。然而,戲耍的輕,與罪惡與救贖的重,幾乎牴觸。的確,兩者之間拉開了距離,但去除觀眾同理基礎之後,又該如何對話?倘若疏離到底,導向一路旁觀,攤在眼前靜候批判的,是什麼?甚至,令人不禁想問的是,如此詮釋實驗是否必要不可或缺,且最能引出此劇本底蘊?

當層層人性糾葛化為浮光掠影,一切變得舉重若輕。從序幕至終曲,調性過於乾淨,沒有渾沌,少見消長,敘事能量難以累疊,以致最後救贖的收束無法著力。流浪漢之一所言:「這世界都被止痛藥淹沒了。」萬物漸漸麻木,然而,感覺的空無,該是自始至終的平衡,還是善惡不斷纏鬥、罪贖無限拉扯的抗衡循環?最後,人神之間的交辯,該怎麼完了?除了靜置天堂的宗教符碼、悠遊人間的戲子伶人之外,有沒有可能,苦痛,才是質疑存在也確立存在的人性吶喊?

《Dear God》

演出|創作社(傅裕惠)
時間|2015/05/31 14:30
地點|台北市水源劇場

Link
Line
Facebook
分享

推薦評論
三個既無實名亦無身分的代號人物A、B與C,是《Dear God》在我們以身分、名字作為對他者的認知下所進行的設計。更在導演丁家偉的手上,以失控、狂亂與異常的形象重詮劇本寓意,並反射出疼痛之於逃跑的意義。(吳岳霖)
7月
23
2018
導演在畫面的處理上擁有獨特的美感,運用場地去創造不同時空的交互對話,我們如同見證了一個世界的形成與崩解,快速翻閱人世間善與惡的頁面。可惜宗教符號濃厚,直接告訴了觀眾這齣戲的基調。(黃怡華)
6月
04
2015
戲看似黑暗暴力,卻也隱含一種慈悲的原諒。所有事物最終導向絕望,任何努力都毫無回報。但劇作家卻沒有讓這樣麼氛圍吞噬眾人。(劉憲翰)
6月
03
2015
整齣戲瀰漫著一股濃厚佈道大會的氛圍,這是導演與劇作者馮勃棣竭盡所能想要告訴觀眾的訊息。可惜就是這股太過用力的力道,淪為一種刻意與自以為是的天真,強迫觀眾買單而形成意識型態的霸凌。(葉根泉)
6月
02
2015
結論實在下得太早,遂變得毫無重量。那些埋伏的默默,於正常中發酵的危險,以及幽閉於自我中無法溝通的孤獨,都散佚在整個被拉大、被誇張化、流動化的調度中,並被「合理化」為一群都市邊緣人的夢境;也失去了戲劇一觸即發的張力。(林乃文)
6月
02
2015
這並不是一齣攸關階級問題的社會寫實作品,相反地,在這個時時充斥著怪誕節奏與聲音的劇場空間中,支配著行動的並不是具體的物質條件,而是追求「正常/不正常」認同判斷而被抽空的精神狀態。
12月
04
2024
此次劇本由團長馮翊綱主筆,將金庸原著作為主菜,配以誇張的表情動作、幽默的橋段,並佐以少許成人幽默,呈現出一場輕鬆且富有娛樂性的演出。雖與十年前的《瓦舍說金庸》相比,劇本在深度及與原著的連結上稍有不足,但整體氛圍輕鬆歡樂,觀眾依然收穫了愉快的觀劇體驗
12月
04
2024
這齣音樂劇流暢的演出,不難想像在前置選曲和樂團編制中耗費的心力,它在歌詞和台詞之間相互呼應,以音樂演唱和戲劇表演推進情感
12月
03
2024
流行音樂與劇場不會也不該只是市場、產業的匯聚與結盟,反而能在兩者互文之間,既在此時此刻延展時空,也讓跨越時代的記憶與感受在此交織。
12月
02
202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