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實最適合《十三聲》的評論方式,就是去喝一碗華西街的蛇湯。只有那種狂放不羈、豐沛絢爛、霸氣外露的味道,才能讓人通體舒暢地留一身汗,發出:「啊!!就是這味!!」的讚嘆,體會全世界只有台灣才會有的暢快淋漓。
《十三聲》太台了、太美了、太狂了、太爽了。
從編舞到舞者、從音樂到聲音、從美術到服裝、從燈光到影像,《十三聲》從頭到尾簡直就是一場豁出去大賽:編舞鄭宗龍、音樂設計林強、美術設計何佳興、燈光設計沈柏宏、影像設計王奕盛、服裝設計林秉豪、聲音指導蔡柏彰,加上最累人的苦主—雲門2團舞者,這些癲狂之人從身體、聲音、色彩等面向,一點一滴萃取萬華街頭五光十色的斑斕色彩,將艋舺土地喧鬧嘈雜的市井圖像逐一轉化,共同在感官上勾引出台灣庶民生活的野性與脈動。
《十三聲》具有一種動物性,是一種不用很會跳舞、不用看很多舞,只要是人就可以強烈感覺到的動物性,近乎於嬰兒受到刺激時的喊叫,飽滿的能量讓你不自覺地就滿臉漲紅。這股能量來自於持續畫圓的身體:橫的、直的、斜的、畫八的、單人的、雙人的、群體的、從腳底到軀幹的、從頭頂到手腕的、從髖關節到腳跟的、從地板到胸膛的,這些圓讓舞者體內循環著一股深厚的律動,精力因此在腹部醞釀累加。時而,舞者以七爺八爺般的闊步行走,在膝蓋與肩膀的八字路徑之間,來回繫連著力量的流動。時而,舞者甩動的雙臂將空間點狀地爆破,如同爆竹啵啵響,下一刻又似水流般將爆發的瞬間流瀉消散。時而,舞者如起乩般抖動四肢末梢,讓張力內縮至微曲的脊椎、鬆沉的膝蓋,再一同隨著身體的韻律踩踏起跳。
這股能量來自於引領人們出神(Trance)的音樂。Trance,意指巫師在神靈附體時的神思迷離狀態,同時也指電子音樂反覆重複的樂句。在林強將嗩吶、那卡西、鋼琴與碎裂的電子音樂節奏混合後,產生的是詭譎迷幻的強烈吸納力量,音場如同包覆的黑洞,從毛細孔裡點滴滲透,不知不覺就佔領了你的意識。在這個黑洞裡,舞者從身體核心發出、如野獸般的嚎叫,叫出了體內的野,滿洲古調、牛母伴與道壇咒語的悠悠吟唱,則繫住了彼此,也繫住因疲憊而產生些微搖晃的意志。這是一條緊繃的弦,即將斷掉的線,但音樂與聲音持續引領,引領著精力耗竭的舞者,引領著被強力吸附的觀眾,度過身體勞累的極限,共同經驗了意識全然退位的時刻。終於到了這裡,一個全然的空缺,只剩下肉身、聲響、節奏的反覆運行,在這裡,我們早已不是我們,在感官強度的催化下,我們都成為了另外一個人。
滿溢的能量共構成一個強大的氣場,召喚著艋舺街頭萬頭鑽動的地靈神祗,在絢麗抽象的服裝裡流動飄忽,在眩目奇幻的影像中伸縮變化,最後化成一隻悠然自得的錦鯉,如夢似幻般緩緩游去。這是一個極度接地氣之作!但不若雲門《薪傳》,如執著的苦行僧般秉持著雖千萬人吾往矣的決心,也不若無垢的《醮》,如同大地之母般揭示生死循環的智慧。《十三聲》的接地氣,很台,非常台,它要的不是放下苦難阿彌陀佛,而是擁抱人們所處在的俗世,要從骨子裡就沾染市井常民的濃烈氣息,處處都要嗅到一股龍蛇雜處的野性氣味。
於是,你看到了角頭老大,而不是義大利黑手黨,你看到了愛嚼舌根的歐巴桑,而不是法國貴婦,你看到了檳榔西施,而不是時尚名模,你聽到了熙攘嘈雜的市場,而不是巴哈。《十三聲》無疑為現今逐漸火熱的台灣在地認同,留下一抹鮮明的時代印記。與舞蹈前輩們不同的是,《十三聲》中的台灣,並非以符號的敘事建構意義,而是以感官能量的流動為底,讓奔放斑斕的螢光色彩,萬華市井小民身上的韻律,傳統樂器與電子音樂的疊聲,放肆野性的動物性嚎叫,在舞台空間中盡情地連結、變形與流竄,幻化成一場夠台、夠美、夠狂,也夠爽的庶民儀式,而在意識退位的霎那,雲門2也成了新的雲門2,不是清透脫俗的雲門,或是美麗活潑的雲門2,而是成為真正從台灣長成、俗擱有力、台到骨子裡的雲門2。
《十三聲》
演出|雲門2
時間|2016/03/12 19:30
地點|國家戲劇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