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曾翌(文字接案工作者)
《當亞斯遇見人魚》是描述一位亞斯伯格男孩與一位罕病女孩療癒彼此的故事。全劇以溫柔的筆觸,藉障礙書寫的大前提,包裝了「如何接納/面對失落」這個普世、核心的提問。
在障礙之前,我們先是人
從男女主角相遇的開場曲目〈每個人都有些亞斯伯格的痕跡〉,用愛情喜劇的風格讓觀眾理解男主角英雄(梁允睿飾)固著、不近人情的地方,也只是個人特質的一部分而已。當身處直播間,有網路作為一種「不必強迫現身」【1】的防護,劇中兩人得以幾近一見鍾情似的相識、相戀。這種「不想第一時間被發現自己哪裡不同」的心情,又何嘗不是人之常情?但撇除網路所拉開的物理距離,在現代社會的集體意識中,是否有足夠的空間,讓每個人擁有自主選擇特質是否現身,以及如何現身的權利?
《當亞斯遇見人魚》則使用了重複性的符碼來創造與加強這些自主選擇的空間:包括慢慢(李曼飾)和英雄比YA的默契、在每天晚上八點半見面。這些小小的約定都創造了表達自己的空間。此外,導演選擇較為溫和、細節的方式來呈現兩人身體中的障礙特質,亦是有意識的讓觀眾專注於「人」。如英雄躁動時總會摀住耳朵、折手指⋯⋯以及慢慢在上下半段從外放到近乎被「束住」的身體狀態。兩位演員抓準「內/外在的落差」成為肢體詮釋的核心,對這些身體細節的流動掌握到不過份表演的程度,也幫助這些肢體運用所帶出的特質,在音樂劇這個形式跳躍、分散的時間線乘載之下,隨著樂曲而被拆分成數個零散的「人生階段的功課」,使觀者更關心生而為人都會有的喜怒哀樂,而非舞台動作所表述的特質本身。
失落與離別的一體兩面
除障礙議題外,本劇另一重要軸線便是「失落」。失去母親相伴的英雄,與失去移動自由的慢慢,到底都是在這段愛情裡學習如何面對生命的失落。劇中的樂曲因有兩位演員清楚乾淨的咬字與力量,更成為加強失落情感的元素:除了以復古流行的音樂風格引觀眾共感,也採重唱的樂曲〈最接近天堂的地方〉(再現1),聚焦兩人面對死亡時,一人不知所措、一人卻強烈渴望的情感對比。
此一鋪排方式,恰巧應證了存在主義心理學對生命失落的解讀:「人終有一死」,這份恐懼無所不在【2】。借存在主義心理學的觀點而論,正因這股強大而廣泛的死亡焦慮,人的一生便走上「對死亡害怕-辨識-覺醒」的歷程。而在《當亞斯遇見人魚》中,則以舞台上重要的佈景,那扇作為螢幕也作為家的門片,串起這段人性/心理歷程的描述。
承上大段所言,有著螢幕作為保護的兩人,得以充分的「自主管理」自身的特質與形象,也就不輕易被歸類成「特別」的那一邊。但英雄死守著每晚直播的動機,源自於渴望那份(物理上)已經死去的愛;慢慢每晚在粉絲面前扮演熱情活潑的模樣,某程度上也是對決定(選擇)死亡仍然感到害怕。在此階段,代表螢幕的那扇門,幫助兩人得以自由的現身或隱身,亦是遮掩了內在原初對死亡的恐懼。後來,英雄打開了慢慢家的門,看見真實的慢慢正被病痛攀附著,兩人也指認出失落與離別在生命中的重量。直到英雄鼓起勇氣踏出自家家門,作品的戲劇性解決停留在他對現狀的覺醒。作品帶領觀眾從英雄的視角看見:失落、離別,為人生帶來巨大的張力,卻也賦予我們勇氣的兩面性。
在亞斯遇見人魚之後
《當亞斯遇見人魚》在當今許多以敘述障礙特質為主軸的文本中,藉由大眾化的音樂包裝,使得本作不侷限於「障礙展演」,更廣泛的討論了人性面對自身差異、生命失落時自然產生的情緒。小巧的雙人戲,使在舞台上,也是在特定課題中的兩個人,成為一面相互投射且賦能的鏡子。觀演時,觀眾席空間成為社會之眼,但看著戲劇流動的個人,卻也成為了慢慢的身體,以演員/角色身體能量的落差感受虛擬和現實,邊看著英雄因為自己而漸漸變得勇敢。我們在戲中看見英雄變得更為立體、強壯,但未見慢慢開始考慮死亡之外的其他選擇,回望之時便覺這段關係仍有些單向化,但當今世代有《當亞斯遇見人魚》用精緻的音樂性語言,與些許浮誇的直播場景作為障礙自主的賦權舞台,是搭建傷健共融橋梁起頭。因此我們依然可以期待,在未來的不同作品中,有不一樣的人魚角色,他們更勇敢的表達自己;社會中,也不再單純歸納是/非障礙者,而是允許個體的異質性存在廣大的光譜之中。
注解
1、此處的「現身」,意即劇中角色是否願意揭露自身障礙特質於大眾視野中。本篇延伸之現身/隱身概念,指個體主動承認或隱藏自己與他者相異的部分。
2、Yalom, Irvin D. (2017)。《凝視太陽,面對死亡恐懼》,頁34。心靈工坊出版社。
《當亞斯遇見人魚》
演出|紅潮劇集
時間|2025/11/22 14:30
地點|水源劇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