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開語言和文字如何談「文學」?以舞蹈再現小說的可能《帝國×3–葉石濤文學舞蹈劇場》
12月
06
2023
帝國×3–葉石濤文學舞蹈劇場〈西拉雅族的末裔〉(雞屎藤舞蹈劇場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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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 何玟珒(自由文字工作者)

舞台陷落黑暗,童稚的嗓音於空間中響起朗誦觀戲規則。當中某些語句頗具威脅和規訓的意味,孩子的聲音襯出語句的荒謬,劇場中有人忍不住發笑,將諷刺和戲劇效果瞬間拉滿。黑暗中驀地有一束強光亮起,掃視著所有觀眾,那宛若國家權力的視線不由得讓人想起傅柯關於環形監獄和權力的論述。

由鷹架架起的兩層樓高台上傳出小喇叭聲,喇叭吹奏者旁邊有一名台南女中的儀隊成員,身穿儀隊制服操槍。轉場的設計處處是過去台灣戒嚴時期的象徵,透過此等設計揭示《帝國×3–葉石濤文學舞蹈劇場》的核心主題:權力與性別。

《帝國×3–葉石濤文學舞蹈劇場》的主要表演者為七位女舞者和一名男演員,男演員是舞作中唯一較常發聲、具有台詞的角色。在三齣舞作〈福佑宮燒香記〉、〈西拉雅族的末裔〉與〈紅鞋子〉當中,男/女的邊界模糊曖昧、男強女弱的既定印象一再被翻轉,藉舞蹈語彙叩問現實生活當中性別和權力的二元對立是否真的那麼「明確」?在〈福佑宮燒香記〉中,男演員的角色為清法戰爭時的「阿火旦」。阿火旦原名張李成,在戰爭中奮勇殺敵的男人在無戰事時是一名亂彈戲的女旦。舞作的表現中,編導團隊選擇了以「氣質較為陰柔的男性」作為阿火旦的角色呈現。表現美學沒有是非對錯(不如說,如果以「不選擇」或「呈現多種可能」作為一種選擇,那對觀眾來說才會更困擾),舞台下的我不禁思考「阿火旦」的呈現能否有更多可能性?例如他本是一個性別氣質陽剛的男性,但因為其年少而被選作女旦,為了強化、鞏固男性的自我認同才選擇上場殺敵?不過這一次雞屎藤舞蹈劇場選擇以即興、減少語言的方式以舞蹈和肢體來呈現小說文本,如若沒有透過角色獨白,似乎也無法向觀眾道盡張李成的內心轉折。

〈福佑宮燒香記〉一舞中,扮演千金小姐和婢女的舞者以蹺功模擬清時大家閨秀所穿的金蓮鞋,完成整齣舞作,相當不容易。主婢兩人身姿搖晃展現乘轎行路的顛簸,轎夫扛起虛構的轎子,身體重心下沉,以肉身演繹轎子的沉重,說服觀眾相信那無形牢籠的存在。配樂無明顯的節拍,舞者們以呼吸對拍,每一次吐息均展現舞者彼此間的默契,踏步、仰頭⋯⋯每回舞姿的轉換都像是一次小小的即興演出,觀察對方的動作並即時配合、給出回應,由女舞者展演的沉默之舞於焉而生。


帝國×3–葉石濤文學舞蹈劇場〈福祐宮燒香記〉(雞屎藤舞蹈劇場提供)

〈西拉雅族的末裔〉則藉舞者之姿展現陰性力量、母愛和女性自主的意識。〈紅鞋子〉一舞以女舞者「哭著笑、笑著哭」的抽泣與故作開朗的笑聲中拉開序幕,將觀眾帶回那個「悲喜不由自己」的白色恐怖時代。〈紅鞋子〉一舞折射出葉石濤的生命經驗和那時壓抑的時代氛圍,女舞者跳起華爾滋,整齊劃一的步伐中,扮演葉石濤的男演員是當中的異類,舞蹈永遠對不上拍子、動作老是跟不上別人。看似詼諧的肢體語彙潛藏深深的悲哀,讓人笑著笑著就哭了。女舞者在〈紅鞋子〉當中重回自己最熟悉的舞蹈環境,舞姿柔美,表情豐富,七人七色的笑靨聽說是排演時集體即興創作出來的成果。我個人非常喜歡〈紅鞋子〉當中女舞者們展現的笑容,明明都是笑臉,舞者們卻能按照自身對角色的理解將一個簡單的笑容各自做出不同的意義:既得利益者的笑、哭笑不得的笑、涉世未深的笑與強打起精神的笑⋯⋯某種層面上,那些微笑暗示了過去那個時代,庶民百姓的多樣性。歷史的衝突從來就不是二元對立,而是有著更加複雜的多重面向。

雞屎藤舞蹈劇場過去便曾以葉老的小說改編為舞作的經驗,《帝國×3–葉石濤文學舞蹈劇場》的呈現有別於以往團隊設計舞蹈和戲劇各半、較偏重敘事的編排方式,僅取小說文本的一小段改編成舞。若是未曾讀過小說原作的觀眾,或許會有點看不太懂舞蹈內容。但是那又何妨?專注欣賞舞蹈不失為美事一件,誰說改編作一定要為原作服務呢?

《帝國×3–葉石濤文學舞蹈劇場》

演出|雞屎藤舞蹈劇場
時間|2023/11/19 14:30
地點|臺南文化中心原生劇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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