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荷珠》變身——窮忙世代裡的經典角色
8月
28
2023
荷珠(人力飛行劇團提供/攝影許斌)
Link
Line
Facebook
分享
小
中
大
字體
3443次瀏覽

文 陳正熙(2023年度駐站評論人)

從戲曲的《荷珠配》到實驗劇展的《荷珠新配》,一個「新」字,不只是改編者的意圖與實踐成果,更映照出一個時代的樣貌,因此讓「荷珠」這個名字,在台灣當代劇場歷史上,佔有了特殊的位置,之後不時會在各種場合、情境下,被召喚現身上場,印證或駁斥某個特定的觀點,反映出不同的劇場政治立場。

但,如果「荷珠」就是「荷珠」,而不是「荷珠配」或「荷珠新配」裡的「荷珠」,那麼她會以什麼樣的姿態站在我們眼前,對我們敘說什麼樣的人生故事?

這是人力飛行劇團作品《荷珠》的提問。

《荷珠》裡的「荷珠」,其實是當代舞台上的一位京劇演員,一直在她身旁不離不棄的「趙旺」,也是一位京劇演員,藉由飾演外送員的現代劇場演員穿針引線,一起走過不同時代的舞台,透過扮演對不同版本的「荷珠」故事(戲曲《荷珠配》、老舍《荷珠配》、蘭陵《荷珠新配》)提出評論,想像「荷珠」在當代社會裡,作為一個獨立存在的個人,會對自己的生命有什麼期待或想像,會對周圍的這個世界,有什麼樣的觀察與評論。

在傳統戲曲《荷珠》的舞台上,即使披上了鳳冠霞帔,荷珠仍然無法擺脫她身為「下人」的姿態,看似美好的圓滿結局,其實只是封建時代中,給人虛妄慰藉的成人童話故事。到了社會寫實主義《荷珠配》的舞台上,荷珠身上的「鴛鴦帕」是真是假,無關緊要,真正重要的是如何體現階級意識和高貴人性。來到「台灣錢淹腳目」的八O年代的《荷珠新配》,荷珠成了追逐名利的投機客,見證了經濟發展榮景下的荒謬與荒涼,儼然成為時代的縮影。

換言之,「荷珠」從來就不只是「荷珠」,或甚至根本不是「荷珠」,而是某種概念性的人物典型,作為創作者意志的載具(vehicle),可以不斷變形,也同時映照出不同的時代風景。

那麼,我們從《荷珠》裡,看到的又是什麼樣的「荷珠」,和什麼樣的當代?


荷珠(人力飛行劇團提供/攝影許斌)

《荷珠》劇中穿針引線的「外送員」,是當代「零工經濟(gig economy)」的典型工作,對某些人來說,是斜槓人生的自由選擇,對其他人來說,這種收入不穩、缺乏保障的工作型態,卻更可能是不得不的生存選擇。而以本地劇場的現實景況來看,除了少數有幸固定受僱於(公立/私人)劇團的幸運兒之外,必須參加「歐迪遜 (audition)」、「接案」維生的演員,也同樣是「零工(gig worker)」,與「外送員」的生活工作型態,其實沒有差別。無論是演員或外送員,除了個人的努力之外,其命運甚或更受外在環境因素的影響,總是要在夢想與現實之間擺盪掙扎,不斷逼問自己是否還能堅持,或者必須放棄,對照「青貧族」、「窮忙世代」的現象,更凸顯出這種人生景況的普遍性與時代性。

進入劇場之前,我原本對《荷珠》的想像,是資深劇場人對《荷珠新配》傳奇的反思,在劇場裡看到的《荷珠》,卻是中青世代創作者對「荷珠」作為一個戲劇舞台上的喜劇角色,作為現實社會的一個典型人物,所下的一個註解。

《荷珠》的創作團隊,其實與過去的《荷珠配》、《荷珠新配》的創作者一樣,都是要藉「荷珠」這個角色,以當代劇場的形式語彙,表達他們對身處社會的觀察與批判。但他們與過去的創作者最大的不同,在於利用後設劇場手法,揭露劇場的人為性,和角色展演的流動性,最後甚至讓演員完全脫下角色外衣,以自己的真實身份,議論現實,告白人生,各自闡釋《荷珠》/「荷珠」,也因此給了我們思考辯證的機會。

當年的《荷珠新配》,在現代化的脈絡下,擷取融合戲曲元素的創作方法,受到高度肯定,或許也因此限縮了我們對「傳統與現代」議題的思考;此時此刻的《荷珠》,回歸戲曲傳統(功底),嘗試擺脫「進步」的桎梏,想像其他前衛可能,但就劇場演出效果而論,還只停留在引錄(表演程式、經典文本)和意念(「荷珠不是你們想像的那樣」、「我在活著,繼續演戲」、「她是一個可以自己動手修補這個世界的新天使」)的層次,如果能夠以此為基礎,繼續發展出更為完整的表演文本,讓戲劇再現與報告劇有更靈活的交織對照,具體呈現荷珠如何能在工作裡找到人生目標和意義、幸福和快樂,回應趙旺與外送員對現實的批判,或許才能夠讓「荷珠」真正成為那個「擁有翅膀的人」,開始動手修補這個殘破的世界。

或者,她其實不需要為這個世界負責,只需要活著她自己的人生就好。

《荷珠》

演出|人力飛行劇團
時間|2023/08/13 14:30
地點|臺灣戲曲中心多功能展廳

Link
Line
Facebook
分享

推薦評論
金枝演社的兩部新作品,只看劇名或許會覺得有些莫名,但作為中生代創作系列的第二部,兩齣戲劇的風格迥異,卻都以動物為核心帶出生而為人的孤寂與無奈,藉由動物為象徵各自點出了時代下人性的問題。
11月
20
2024
《安蒂岡妮在亞馬遜》向觀眾提出質疑:當威權抹殺自由、集體壓抑個人、文明掠奪自然,身處其中的我們將何去何從?為此,導演意圖打破性別與身份的限制,當演員跨越角色身份,當「安蒂岡妮們」不再侷限於特定性別與種族,眾人皆是反抗暴力的化身。
11月
20
2024
當我說《巷子裡的尊王》的正式演出,是一個進化版的讀劇演出時,我要強調的是導演、演員、和設計者如何善用有限的資源,以簡樸手法發揮文本的敘事能量,在劇場中創造出既有親密關聯,又能容許個人沈澱的情感空間,更有可以再三咀嚼的餘韻,是令人愉悅的閱讀/聆聽/觀看經驗。
11月
14
2024
在我看來,並不是省卻改編與重塑情節的便宜之道,相反地,為鄉土劇語言嘗試接近了「新文本」的敘述方式,讓過去一直以來總是平易近人、所謂「泥土味」親和力的鄉土語言,有了另一種意象豐饒的前衛美學風格。
11月
08
2024
由莊雄偉與林正宗導演、鄭媛容與郭家瑋編劇的《鬼地方》,採取策略十分明確,選擇捨棄具體角色與故事,直接拆卸自書中、未做更動的文字(但大幅翻譯為台語)提煉出「風聲」的意象;或以古典音樂術語來說,成為整齣戲的「主導動機」(leitmotif)。
11月
08
2024
米洛.勞不僅讓觀眾直面歷史的傷痕與當下的現實,也喚醒了我們對於道德責任與社會正義的思考。在這個充滿挑戰的時代,劇場成為一個重要的公共論壇,讓我們重新審視自己的立場和行動。
11月
04
2024
有別於一般戲劇敘事者的全知觀點和神秘隱蔽的創發過程,這種將敘事建構的過程近乎透明的「重現」方式,就像議會錄影,意味著將批判權將交還觀看者,由觀看者自己選擇立場閱讀。
11月
04
2024
因此,在劇場中,我們安靜聆聽專注凝視,為了不遺忘,悲劇結束之後,離開劇場,我們則必須開始想像一個不同的未來,一個不再以自我為中心、不再以進步為唯一的價值選擇,一個能夠真正落實社會正義與人性尊嚴的未來。
11月
04
2024
從本質上獨腳戲是觀看表演者的發揮,但是在這齣小劇場的實驗劇中,或許應該思索想帶給觀眾的感官經驗為何。戲劇中有諸多詩意、肢體、意象的展演,表演者也努力地帶給了觀眾這些體驗,但仍舊對整體有不明所以的感覺。
11月
04
202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