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陳正熙(2023年度駐站評論人)
從戲曲的《荷珠配》到實驗劇展的《荷珠新配》,一個「新」字,不只是改編者的意圖與實踐成果,更映照出一個時代的樣貌,因此讓「荷珠」這個名字,在台灣當代劇場歷史上,佔有了特殊的位置,之後不時會在各種場合、情境下,被召喚現身上場,印證或駁斥某個特定的觀點,反映出不同的劇場政治立場。
但,如果「荷珠」就是「荷珠」,而不是「荷珠配」或「荷珠新配」裡的「荷珠」,那麼她會以什麼樣的姿態站在我們眼前,對我們敘說什麼樣的人生故事?
這是人力飛行劇團作品《荷珠》的提問。
《荷珠》裡的「荷珠」,其實是當代舞台上的一位京劇演員,一直在她身旁不離不棄的「趙旺」,也是一位京劇演員,藉由飾演外送員的現代劇場演員穿針引線,一起走過不同時代的舞台,透過扮演對不同版本的「荷珠」故事(戲曲《荷珠配》、老舍《荷珠配》、蘭陵《荷珠新配》)提出評論,想像「荷珠」在當代社會裡,作為一個獨立存在的個人,會對自己的生命有什麼期待或想像,會對周圍的這個世界,有什麼樣的觀察與評論。
在傳統戲曲《荷珠》的舞台上,即使披上了鳳冠霞帔,荷珠仍然無法擺脫她身為「下人」的姿態,看似美好的圓滿結局,其實只是封建時代中,給人虛妄慰藉的成人童話故事。到了社會寫實主義《荷珠配》的舞台上,荷珠身上的「鴛鴦帕」是真是假,無關緊要,真正重要的是如何體現階級意識和高貴人性。來到「台灣錢淹腳目」的八O年代的《荷珠新配》,荷珠成了追逐名利的投機客,見證了經濟發展榮景下的荒謬與荒涼,儼然成為時代的縮影。
換言之,「荷珠」從來就不只是「荷珠」,或甚至根本不是「荷珠」,而是某種概念性的人物典型,作為創作者意志的載具(vehicle),可以不斷變形,也同時映照出不同的時代風景。
那麼,我們從《荷珠》裡,看到的又是什麼樣的「荷珠」,和什麼樣的當代?
荷珠(人力飛行劇團提供/攝影許斌)
《荷珠》劇中穿針引線的「外送員」,是當代「零工經濟(gig economy)」的典型工作,對某些人來說,是斜槓人生的自由選擇,對其他人來說,這種收入不穩、缺乏保障的工作型態,卻更可能是不得不的生存選擇。而以本地劇場的現實景況來看,除了少數有幸固定受僱於(公立/私人)劇團的幸運兒之外,必須參加「歐迪遜 (audition)」、「接案」維生的演員,也同樣是「零工(gig worker)」,與「外送員」的生活工作型態,其實沒有差別。無論是演員或外送員,除了個人的努力之外,其命運甚或更受外在環境因素的影響,總是要在夢想與現實之間擺盪掙扎,不斷逼問自己是否還能堅持,或者必須放棄,對照「青貧族」、「窮忙世代」的現象,更凸顯出這種人生景況的普遍性與時代性。
進入劇場之前,我原本對《荷珠》的想像,是資深劇場人對《荷珠新配》傳奇的反思,在劇場裡看到的《荷珠》,卻是中青世代創作者對「荷珠」作為一個戲劇舞台上的喜劇角色,作為現實社會的一個典型人物,所下的一個註解。
《荷珠》的創作團隊,其實與過去的《荷珠配》、《荷珠新配》的創作者一樣,都是要藉「荷珠」這個角色,以當代劇場的形式語彙,表達他們對身處社會的觀察與批判。但他們與過去的創作者最大的不同,在於利用後設劇場手法,揭露劇場的人為性,和角色展演的流動性,最後甚至讓演員完全脫下角色外衣,以自己的真實身份,議論現實,告白人生,各自闡釋《荷珠》/「荷珠」,也因此給了我們思考辯證的機會。
當年的《荷珠新配》,在現代化的脈絡下,擷取融合戲曲元素的創作方法,受到高度肯定,或許也因此限縮了我們對「傳統與現代」議題的思考;此時此刻的《荷珠》,回歸戲曲傳統(功底),嘗試擺脫「進步」的桎梏,想像其他前衛可能,但就劇場演出效果而論,還只停留在引錄(表演程式、經典文本)和意念(「荷珠不是你們想像的那樣」、「我在活著,繼續演戲」、「她是一個可以自己動手修補這個世界的新天使」)的層次,如果能夠以此為基礎,繼續發展出更為完整的表演文本,讓戲劇再現與報告劇有更靈活的交織對照,具體呈現荷珠如何能在工作裡找到人生目標和意義、幸福和快樂,回應趙旺與外送員對現實的批判,或許才能夠讓「荷珠」真正成為那個「擁有翅膀的人」,開始動手修補這個殘破的世界。
或者,她其實不需要為這個世界負責,只需要活著她自己的人生就好。
《荷珠》
演出|人力飛行劇團
時間|2023/08/13 14:30
地點|臺灣戲曲中心多功能展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