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郭璉謙(南臺科技大學通識中心助理教授)
說起1980年代,歌廳秀/工地秀/牛肉場/錄影帶出租店/電玩子遊樂場/大家樂,是極其蓬勃的庶民娛樂,但卻是一道灰色地帶。故研究者歸結1980年代的庶民娛樂「凸顯了經濟狂飆時期『金光閃閃』、『酒色財氣』的庶民美學,伴隨著『臺灣錢淹腳目』的翻身成富慾望,也引起主流菁英的道德貶抑與污名化」【1】,誠為有力的註腳。
早在1980年代,大家樂即是電影題材,如《天下一大樂》、《瘋狂大家樂》、《他槓龜・我發財》。至於歌廳秀,現場遠比電影香辣刺激。歌廳秀/大家樂式微後,也常是談話性節目的話題,彷彿鄉野奇譚、口述歷史,瘋狂荒唐程度讓當代人瞠目結舌。2009年,隨著豬哥亮復出,巡演《萬秀之王》,後有《再見歌廳秀》、《真愛秀・藍寶石大歌廳》,帶領觀眾重溫秀場風華。《但是又何奈》別開生面,結合歌廳秀與大家樂,是個令人期待的題材。
《再見歌廳秀》以秀場轉型的齟齬為骨幹,帶出歌廳秀的風華與困境,《但是又何奈》則以歌廳經營者弘哥,回憶對秀場的往日情懷【2】,並以玉梅為圓心,交織親情愛情友情,凝結出「父親沉迷大家樂、母親持家生重病、女兒棄學入職場」的社會縮影。這使我聯想到《人間條件七》,年輕女工前進工廠,但畢竟秀場不是工廠,歌廳環境淡化悲情增添娛樂;然而歌廳秀是兼具演藝職業與庶民娛樂,面對雇主與觀眾,也不輕鬆,何況一名十六歲女子還得承擔家計,處理情感問題。
如此看來,玉梅戲份應當吃重,然全劇角色戲份分配均勻,不像《勸世三姊妹》重壓在宋國珍。但關鍵角色當屬母親潘鳳君,如同《人間條件一》中的阿嬤、《勸世三姐妹》中的大伯公,都是來自幽冥交界處,少了該角色劇情還能騰挪貫通,若置入會增添某些動人力道。潘鳳君的角色可以有很多的想像,例如她或許曾是清潔員、曾為了六合彩與丈夫吵架、曾登上舞台唱歌,最後成為舞者。而當潘鳳君以「通靈少女」出現在玉梅試唱現場、丈夫問明牌壇前,在鼓勵試唱順利讓玉梅登台演出與撕聲勸說逼出丈夫說出真心話之間,鉤出生者對亡者的思念懺悔、亡者對生者的關懷愛護。
全劇劇情通俗,也不勾心鬥角,以「和解」與「去執」為核心,尤其當潘鳳君病故二十年、玉梅已近四十歲、弘哥人生將要落幕,所有貪嗔癡隨著時間該揮手自茲去,好好告別,不留遺憾。
該劇有不少即瞬換景,導演處理相當流暢,這得歸功於舞台上沒有龐大沉重又複雜的場景裝置,使導演可以大顯蒙太奇手法。讓觀眾從後台角度觀看前台表演情景只是小菜一碟,精彩之處在於以一首〈飛向你飛向我〉串聯起玉梅羽雁共同試唱後同台登演、弘哥派黑道警告前歌手、歌畢來到後台聊天等畫面,極其流暢,連續蒙太奇大幅縮減燈暗換景頻率,彷若電影插曲。
照理講,通俗劇情結合流暢調度,應該是一部相當精彩的作品,可是在整場觀劇體驗中,卻有股尷尬感躁動難安。
該說是舞台設計問題嗎?舞台雖無龐大裝置,便於導演施展蒙太奇,但當演員僅有大量對話且走位、動作過度瑣碎、重複,容易成為乏味的長鏡頭。至於歌廳秀部分,歌唱者氣勢不足,又無現場樂團演奏,儘管有華麗伴舞試圖撐起艷光四射的秀場感,但因戲台過大顯得比例不稱,反而吃掉秀場演出,使之顯得蒼白無力(令人費解的是,大飛碟居然只出現在開場與謝幕)。
還是因蒙太奇手法,導致即瞬換景、演員來去匆匆,來不及醞釀情感,或讓觀眾無法及時接收某些訊息?例如潘鳳君是很棒的設置,但出場方式卻稍感費解,特別是當玉梅以清涼裝扮唱〈但是又何奈〉,鳳君出場演唱後半段,開口雄性嗓音,消解本該動人的告別情緒。此外,以一首〈一樣的月光〉,試圖呈現時代與個人的改變,左側羽雁歌唱,右側舞團演出,前側玉梅、朝生對戲,接著舞團突然變成綠島監獄暴動,畫面轉換目不暇給。如果這是電影,將會像《搭錯車》的插曲〈一樣的月光〉,是流暢的蒙太奇;但用在劇場,卻讓三角戀跟個人慾望在一片混亂中匆匆帶過,也恐怕致使演出時少了亮眼衝突,而該是另一噱頭的大家樂也淪為點綴。
作為衛武營五周年大戲,《但是又何奈》取材的確突出,劇本及導演手法也相當出色,誠意十足。首演謝幕時,導演王靖惇感性地說「我們值得更好的票房」,形式上無庸置疑,然演出時所浮現的尷尬感,儘管誠意十足,卻如同劇名──但是又何奈?
然而,有朝一日,期待再相逢。
註釋
1、見王志弘、江欣樺:〈從抑鬱悲情到俗擱有力:臺灣庶民文化的轉變〉,載《休閒與社會研究 》第13期,2016年6月,頁56-57。
2、許多表藝作品是依「往日情懷」展開,以歌廳、劇院、卡拉OK的題材如《再見歌廳秀》、《但是又何奈》、《麗晶卡拉OK的最後一夜》、《皇都電姬》皆是如此。與其說是緬懷往日風華,不如說是在落日餘暉中哀悼樓塌了。
《【衛武營五週年慶】《但是又何奈》 Singing All the Night》
演出|國家表演藝術中心衛武營國家藝術文化中心主辦
時間|2023/10/08 19:30
地點|衛武營國家藝術文化中心 戲劇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