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個中國、兩個香港、五個新加坡演員,演出《阿Q後傳》給台灣的觀眾看。魯迅在《阿Q正傳》俄文譯本自序曾坦言創作動機:「要畫出這樣沉默的國民的魂靈來」。然近乎一百年後,所謂「國民」為何國之民?住在中國、台灣、香港、澳門、新加坡、馬來西亞……的雖說都是華人,但每個社會的歷史發展與社會特徵已有很大分歧;不比魯迅當年寫《阿Q正傳》時,對象是五四時代的中國之毫無疑義;這部意圖與二十一世紀華人對話的作品自然很難對準焦點。
故事從封建、傳統滲入了骨髓的阿Q卻參加革命黨而遭槍斃之後,「未莊」一干人開始說起:趙太爺、吳媽、尼姑,甚至連小說所無的陰間白無常都加入群眾行列。如果說魯迅是以單一個人來演繹一國民靈魂與性格的方方面面,那麼這部戲就是從方方面面群象來歸納一社會的整體病徵。前者由各說同,隨時可遁入阿Q的主觀世界和說書人的冷靜口吻;後者由同入各,大處著手,零散雜蕪,到最後還不免以意識形態的宣達作為總結;一時台上熱血而台下冷眼。
自從主張社會主義的中國也大步向資本主義邁進,錢式邏輯已成為幾岸幾地華人的共同語言。後傳就抓住「向錢看」的整體病徵來做諷諭主調:「未莊」改名「末莊」,「末河」變成了「末路」,扼殺生源走上絕路的諷意不言自明,象徵頗妙。但似乎為了鋪墊阿Q的生平,本劇從魯迅式的農業社會「未莊」,直下媒體行銷、文化產業、全球化企業當道的後工業社會「末莊」,未免太理所當然。透過「革命不是請客吃飯」的毛氏名言,轉義為下層社會所理解的「革命就是為了吃飽飯」,嫁接到吃飽飯就要拼經濟,同時瓦解了辛亥革命和紅色革命雙重革命的意義,頗為巧妙。只不知這對紅色中國是否當頭棒喝,對台灣觀眾來說則未到癢處。
肢體對位和語言重複是本劇表演特色,幾處肢體動作設計精巧。所有人物抹白臉以丑角妝登場,戲劇體裁徘徊於喜劇、鬧劇,從正劇、荒謬劇,到綜藝秀之間,古今趣味交錯。其實在台北,很多觀眾不是衝著「魯迅」,而是衝著「甄詠蓓」來看《阿Q後傳》。以為這是繼《兩條老柴玩遊戲》和《遊園》之後,甄詠蓓第三度現身台北舞台的人,可能會覺得失望,因為她在此擔任的角色是編導而非演員。本劇仍可見甄「認真」到令人動容的意圖,舞台上見到一盤經「甄式」調理過的雜燴式現代身體,很努力融合為一----其實這正反映出當下「華人社會」的內涵:所謂「我們都是阿Q的後人」中的「我們」是誰?其中譜系複雜,實難輕易畫一。
小說由各說同,戲劇由同說異。相對於原著,本劇達到的效果是振振有辭的世俗批判,還是沉默魂靈的冷筆描繪?我想看客自有公斷。
《阿Q後傳》
演出|新加坡實踐劇場、香港甄詠蓓戲劇工作室
時間|2012/08/17 19:30
地點|台北市中山堂中正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