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文 林乃文(2025年度駐站評論人)
先說一個虛構故事:一群奴隸奮力合作把壓迫他們的主人趕走,接下來呢?
奴隸阿一說,我要找一個不會壓迫我們的好人當新主子。
奴隸阿二說,我要自己起來代替主人,繼續管理其他奴隸。
接下來呢?有沒有其他的答案?
新編布袋戲《赤子》以出生於日治時代、死於白色恐怖的才子呂赫若為底改編,無論主題和形式上都對傳統做了一番創新設計:彷如山巒分層的舞台,將走馬板延伸為遠中近三道景;瑰麗奇幻的影像投影,呼應著主角人物的心靈映射。偶的造型與設色,也在現代與傳統之間達到優雅的平衡。音樂設計上除傳統北管,大量使用揚琴、蕭、空靈鼓與鈴聲,加上富有空間感的聲響設計,令人聽覺為之一新。
這些新穎形式無不烘托著主角人物「赤子」與外部行動同行的內在聲音——自道是「是是非非非是是,真真幻幻幻真真」平行存在的赤意識——語言中也注入許多過去布袋戲不常見的現代語彙,形塑出一道傳統布袋戲相當罕見的命題:「革命」。
以暴力推翻或抵抗政權的故事,在過去布袋戲中並非沒有,英雄傳奇、武俠演義,或歷史故事,屢屢可見,然而,革命畢竟是一種現代概念,恐怕也是出生於1914年、成長於左派思想蓬勃發展的知識青年呂赫若,有別於傳統武俠義士的思想核心所在。
共產政權的代表色為赤、革命者的赤誠丹心,編劇匠心巧具提煉出「赤子」的形象,注入傳統俠義故事的框架內。由此敢寫反朝廷詩文的書生呂潭,彷如呂赫若的化身;以桃源鎮為基地積草屯糧、期「不日收復神州江山」的鎮國大將軍,好似1949年遷台的國民政府;「禁止三人以上同行,四人同桌聚集」的嚴酷施政,彷彿當年頒布的「戒嚴令」;而收留呂潭一班結義兄弟們的花鹿村,便宛如轉入地下黨後的呂赫若與同志們的藏身處「鹿窟」……。
赤子(台北木偶劇團提供/攝影林育全)
除這些內置影射,戲骨戲肉仍在傳統情節套路上,例如兄弟仗義結拜,夫妻情深相殉,貪官如惡霸害民,朝廷斬殺無情,無辜村民寧死不屈等等;以及圍繞著這些套路情節層出不窮的語言趣味及表演程式;例如「李成廣」諧音「你先講」、「鎮國大將軍」諧音「德國辣椒膏」,叫不來後場自誦鑼鼓經,引誘觀眾鼓掌的調侃互動等等,不斷為這個造反不成、血流成河的悲壯故事加枝添葉,且保持布袋戲特有的民間風味。
「壓迫自然生反動,勇士當為義鬥爭」,故事高潮來到書生呂潭來到花鹿村外義民廟,「神遇」前輩英靈,受其內功加持,運用金光劍俠的布袋戲手法,肉身外化出一柄「赤赫劍」,鋤奸斬妖,回桃源鎮大殺官兵,不料受蛇毒飛箭暗算,逃回花鹿村,劍身也變回「赤赫明月筆」,傳予村長的孫女靜妹。原本與世無爭的一干村民與靜妹,因「窩藏反賊」而遭官府虐殺。然身軀雖死精神存,只要革命的意志傳出去,就不算徒勞無功,包括台下動情的觀眾也自動入列:「成敗一任天,此心徒自赤」。
然而對我來說,關於「革命」的思索,卻是從劇情結束後才開始:如果說,革命是對當權者的反動,那麼呂潭等與朱一貴、林爽文、戴潮春等清代民變主角,有何不同?如果說造反即革命,難道協助朝廷平亂的霧峰林文察、林文明兄弟,就是反革命?所謂革命,是否如同正義、進步等概念,自我認定而無需檢證?革命需要什麼樣的敘事脈絡,才不會淪為一種精神自嗨?
奴隸阿三說,這樣好了,我們誰也不要當奴隸,自己管理自己,好不好?輪流,投票……。
奴隸阿一說,別忘了我叫阿一,從前奴隸頭子就是我,憑什麼輪到你阿三?
回到開頭的故事,如果沒有結構性的變革,現代性的革命與傳統演義故事的改朝換代、成王敗寇,有何差異?在絕對的帝國強權之前,反抗者付出巨大代價,大多失敗,因此往往是「官逼民反」,而「義士」成為底層人民的精神投射,且因失敗更保有反抗的純正性。然換成在自由開放的公民社會,反抗的代價何其輕微,甚至可以毫無代價地表演反抗,偷換概念,亂人耳目,相應的思辯變得相形重要。正如日前集結總統府凱達格蘭大道前的先後兩個社群,皆稱自己反抗獨裁政權,熟真孰偽、難道皆是「赤子」?
這可能是民主時代特有的奢侈,卻也是一種必要——在所有義正嚴詞的說法面前,分辨脈絡,保持思考,容許質疑,但願我們都保有一顆「赤子之心」。
《赤子》
演出|臺北木偶劇團
時間|2025/04/19 14:30
地點|臺灣戲曲中心 小表演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