突破侷限下的布袋戲精神揮灑《赤子》
5月
12
2025
赤子(台北木偶劇團提供/攝影林育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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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 黃廣宇(2024年度專案評論人)

2025年臺灣戲曲藝術節小表演廳旗艦製作《赤子》,呼應本次策展主題「有(界」無),從故事題材、舞美設計皆可看出突破布袋戲的侷限。然而當木偶離開傳統彩樓,失去原本聚焦的表演空間後,布袋戲走入偌大的劇場舞台,以戲偶為主體的表演張力是否會被稀釋?此外,當布袋戲嘗試搬演新的故事題材,關目編排、敘事模式的改變,導演場面調度必成為整體表演另大重點,而劇場手法能否輔助主演技藝的展現?抑或會因舞台燈光效果,成為另一種具金光戲味道的現代劇場布袋戲?種種疑問,筆者在《赤子》中看見舊有敘事結構的新意及突破框架侷限的新世代布袋戲精神。

聲景擴充想像空間 深化劇場布袋戲思考

《赤子》故事從主角呂潭幽魂回憶為開端,描述鎮國大將軍統治下,頒布桃源鎮上禁止集會之命令,導致將軍手下古閹頭、蕭勾四處搜查濫殺無辜。正因如此,呂潭與周慶春、李成廣被抓進獄中,三人志同道合義結金蘭,出獄後以「赤子」為名起義。爾後,赤子集會被捉捕,三人逃至鹿花村,受到村長女兒靜妹掩護。誰料古閹頭以李成廣妻子要脅三人,逼迫呂潭前往刑場救出眾人,呂潭也因此受到毒箭傷害,負傷回到鹿花村,臨死之際呂潭將隨身的「赤赫明月筆」交付給靜妹,鹿花村也因掩護呂潭慘遭滅村。

先從《赤子》舞台空間論之,演師穿梭在宛如層層山巒的走馬板,雖仍不脫傳統布袋戲平面化的移動調度,但「遠-中-近」三層版舞台設計,可見導演將深寬的舞台空間運用流暢,讓戲偶如人,以行動跨入公堂、刑場、監獄、義民廟、山洞等場景,再搭配聲響製造情境氛圍,讓觀眾視覺感受不流於單薄,略微改善現代劇場布袋戲觀演關係的阻礙,同時保有布袋戲想像空間豐富的劇種特點。

至於全劇高潮則凝聚在義民廟一場景,藉由呂潭與過往英靈對話,運用雷射光效果照映出一座大山,象徵地展現呂潭內心掙扎與沉重;同時主演吳聲杰一曲【反緊中慢】,高亢有力托出「如此情懷如此恨,只應顛倒託癡狂」之情懷;最終融入劍俠戲常見的飛劍元素,將英靈精神匯聚在呂潭內心中,使其從文赤子變換成武赤子,擁有一把「赤赫劍」助其掃蕩奸惡。

從義民廟一場整體展現來看,不僅保有金光戲炫目的視覺效果,搭配主演吳聲杰穿透力強的唱韻聲情,擴充戲劇張力。而後續情節當呂潭與古閹頭對峙時,亦有劍俠戲彼此互發氣功對戰的情節設計,可見當代劇場布袋戲,似乎能透過布袋戲既有元素重新設計組裝。即便《赤子》仍有義結金蘭、鋤奸懲惡或是演師與樂師對話等套路情節,但當文本不再僅是解決表面情節事件衝突,轉向如人戲般的內心刻劃,反倒能輔助主演掌握細膩的唱曲與操偶技藝,又因此次演出不只北管音樂,更融入揚琴、簫、空靈鼓等樂器渲染舞台場域,走向「劇本-主演聲情-傳統元素設計」由內而外的精緻布袋戲思考,著實展現多重向度擴充布袋戲想像空間,昇華偶戲技藝表現。

赤子(台北木偶劇團提供/攝影林育全)

以虛載實舉重若輕 開拓布袋戲本土敘事

近年來,許多戲曲編劇家以臺灣本土歷史、傳說故事為題材,布袋戲也不例外。以臺北木偶劇團為例,《赤子》之前,便有《白賊燈猴天借膽》、《得時の夢》等本土敘事作品。然而布袋戲常見許多完整的齣頭是相似結構組合而成,如:英雄獲得任務→發生危機→解除危機。這樣的敘事結構,依賴著過往全靠主演腹內編排劇情,較傾向吸引觀眾、打造表演效果的商業考量。而《赤子》雖亦遵循如此英雄敘事結構,但編劇施如芳似乎更企圖開拓布袋戲新的故事乘載,將「臺灣第一才子」呂赫若為故事原型,以虛載實,叩問歷史與當下時代處境。

例如在義民廟一情節,編劇將「歷史的失敗者」、「人不輕狂枉少年」、「向死而生」等訊息,融入英靈與呂潭內心對話當中。然而,編劇並非拋給觀眾對於歷史上「義民」的叩問,而是以角色的主體性,藉由呂潭個人意識對於這些義民的肯定,囊括進「愛這片鄉土的反抗」的同情共感。如此設計,連帶著「義民」一詞蘊含的閩客對立情結、民變問題等意識形態在這一場情節段落,獲得地位平等、價值相當的對話。

此外,在這虛構時空敘事中也處處流露回顧歷史與當代情境的對話。例如編劇大量化用賴和詩句,企圖將日治時期臺灣人的抵抗精神與呂潭精神相呼應;又如劇中的鎮國大將軍,僅是用燈光打造一副淨角臉譜,「有其形無其像」,似乎象徵著過往龐大的戒嚴威權體制,籠罩著人們內心恐懼,但就當代人視角,卻有看不清歷史真實面貌之意味;而劇末一句「革命者戲文起鼓」,以一場街頭社會運動的眾聲喧嘩作結,烘托整齣戲的精神從故事中蔓延至當代社會情境。種種從日治到現今的反抗意識,也不禁令筆者思考,雖文本兼具新意與深度,主演操偶技藝穩定,但以布袋戲敘事結構呈現,似乎有些舉重若輕。《赤子》確實開拓布袋戲本土敘事的新頁,但回歸到觀眾層面,觀眾究竟是因「布袋戲」還是「劇本語言」而觸動?又能真正從中反思身處的社會,仍是一大詰問。

本次《赤子》演出,不只可見劇團在現代劇場布袋戲,表現手法運用純熟,同時亦開拓布袋戲故事題材的新嘗試。當表情單一化的戲偶,面對以臺灣歷史真人真事為原型的故事題材,主演勢必要去思考如何運用布袋戲程式、元素創發「聲情」,讓觀眾能藉戲偶感知戲外真實人物的生命精神。

而現階段布袋戲傳承,多是「模仿」與「做中學」二模式,師徒制著實為臺灣布袋戲打造不同洲派、閣派等風格特色,但也容易使主演流於仿作。於是筆者反思在如今布袋戲走入現代劇場,實驗界線擴大,不只「承先」,亦要「啟後」。或許當劇場「編-導-演」分工模式明確,新的故事題材能成為新生代布袋戲主演的墊腳石,使新的文本敘事思維與導演手法,輔助新生代主演核心技藝展現,開創新世代布袋戲的精神揮灑。

《赤子》

演出|臺北木偶劇團
時間|2025/04/20 14:30
地點|臺灣戲曲中心 小表演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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