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葉杏柔(特約評論人)
近十餘年來投入科技舞作的安娜琪舞蹈劇場(下文簡稱「安娜琪」),繼前作《Second Body》(2015)、《永恆的直線》(2019)後,以2023年的《肉身賽博格》作為科技舞蹈創作計畫三部曲的最終章。安娜琪歷次的舞作都緊跟著數位時代的技術及其文化現象,在這三部曲中,我們可以窺見近年時下關於脅迫「肉身存有」認識論的權威(dominant)技術:從音像描圖(audiovisual mapping)、仿生學(bionics)與模控學(cybernetics),到近年的大數據(big data)與人工智能(AI)。文化科技系統之龐雜,一以貫之三部曲者,是技術必須內嵌於表演每一刻,以「活現」的科技物之勢,化於無形又充於表演的時間、空間;與之共存/共生/共舞的舞者則在這樣的互動結構中化身為(相對於科技物的)「人類」代表。有別於第一、二部曲觀眾相對疏離地觀看舞作,第三部曲《肉身賽博格》對「觀看關係」作多維度關係設計:觀眾不單純是認識、體悟這般沉默的一方,而是有機率在資料餵養關係中作為實時(real-time)的訊號源,編碼出台上與舞者共存的串流(live-streaming)或生成(generative)影像。納入大數據、AI等技術基礎建設的《肉身賽博格》,其展開殊異觀看方式因而形塑的觀眾角色,是第一個我想藉此文談的議題。
雙重折射:鏡框中的串流影像
《肉身賽博格》有「現場」、「現場數位互動」、「線上數位互動」三種觀看設計,後兩者同樣登入安娜琪架設的多頻道串流暨視訊平台,同樣分享視訊畫面(多數觀眾的畫面是近距離的全臉)予表演控台,該畫面隨時可能被投影到舞台。「互動」區的觀眾在演出時可以自由切換六個頻道,鏡頭分別是:主畫面(大部分時候是舞台主投影)、線上/數位、觀眾席、貓道角度的俯視、全景/控台/後台,以及依篇章而異的場上若干台攝影機視角。「現場」與「線上」數位互動觀眾的差異在於前者置身劇院舞台前緣,後者遠端連線。上述《肉身賽博格》對「互動」觀眾參與方式的設計,實然接軌近年Covid-19疫情加劇之下,人們對「數位替身」(avatar)的技術慣習。依此互動設計觸發觀眾角色、凝視關係,是安娜琪在整部作品開演之前的先發議題,也是表演敘事中最接近私人感知,因而最無法預期(所以最期待)的一層。演出過程中,互動區觀眾在控台選樣中隨時可能成為「發訊號者」;對「突擊式肖像放大(在舞台)與放送(在雲端)」的期待心理,以及貪婪盼望更多未知、攸關低延遲(low latency)技術表現,包括更多互動區觀眾在鏡頭前「即興來一手(包含「失手」)」等未經演練的失序時刻,可以說是我作為《肉身賽博格》觀眾貫穿全場演出的心情。關於觀眾角色的第二層次:「劇院現場與互動區用戶同時構成該場次的『觀眾』,但又區分為舞台上『露臉』的參與者,與『暗處』的觀者」角色。」露臉者觀看的視訊畫面本身被觀眾觀看,與此同時像是凝視著暗處的觀眾席、鏡頭前的觀看者,諸此多線的突發式影像與即時判讀的心情,亦貫穿於整場演出。
總結上述,平行於《肉身賽博格》內部敘事的,是觀眾必然依其參與的技術條件自行完成詮釋。那麼,置身於觀眾席上,以及視訊鏡頭前方的三種觀眾所共同開闔的敘事是什麼?尤其讓我玩味的,是舞台上視訊畫面中,那一雙雙凝視著現場與鏡頭前觀眾的眼睛——這些因為投影效果呈現出遠比舞者還要「逼人」的凝視,意味著什麼?
在演出到第二、三章時,我漸漸將這些雜想安置下來。回到以「視訊畫面」開場的首章,台上一位主持人/直播主串連現場與線上的「觀—演」關係(她隨後成為舞者的角色)。在這一段落裡,滿版的大投影置中於鏡框舞台,已給出一個訊息:鏡框式的舞台作為屬於劇院現場的「螢幕」。首章之後,隨著舞作的進行,舞台上的影像即便已碎形化為流動的螢幕、舞者手持調度的鏡頭、自天而降又返回天際的螢幕等,首幕舞台即「螢幕」的意象已將這亂流般的影像碎片,以及「穿戴」、「拼接」於影像之間的舞者肢體,都穩定在一個「螢幕」的觀看意象中。
肉身演繹的大寫身體 vs. 存取於影像平面的複數肖像
第二點藉此文談及的,是本作呈現「身體」、「臉」的形像及影像,以及三位舞者。
《肉身賽博格》由三位舞者演出,其中兩位相同服裝、髮型,第三位服裝異於前兩位舞者的色彩斑斕,身著素色舞衣。在前兩章中,髮妝相同的兩位舞者從影像拼接合而為一個頭像/身體開始,進而在透視觀看中將局部的身體影像拼接於對方同樣的身體部位,更甚,兩人有一段「合體」如「人面馬身」等非人物種等意象,呈現出無法分辨何者為本尊,何者為鏡像/替身的「複本」形像。第三位舞者如前兩者的魂魄,也如雲端資料,在最終章扮演數據演算而成的賽博格,引領兩位「複本」舞者走入光的盡頭——演出結束於此。
對比於頻繁出現、高清(具象且如實地呈現演算時的糊化、破圖等「高清」畫質亦然)且大尺幅、多頻道的「臉」——來自舞台上的攝影機,來自視訊鏡頭,來自安娜琪演出前所徵得觀眾掃描頭部的錄影,來自綜合前述資料、演算法即時生成的「臉的集合」——「身體」珍稀而靈活地,全由三位舞者體現。除此,她們亦是搬演追焦、搖鏡運作的機制本身;既是持攝影機的肢體,也是迫切於鏡頭前演示肉身的女體。
「請升級我的身體,更數位,更獨一無二。」在「複本」的其中一位舞於螢幕上打出這段文字之後,舞台上多頻道的「臉」歷經長時間、多樣化的變形。第四章,如動作捕捉(motion capture)影像般,貼圖未完整的身體模型對稱分佈在舞台上的五個螢幕,這些內容極似捕捉自舞台上的獨舞者(前文提及的第三位舞者)。複數但平面的「臉」,以及始終在場,且最終章中,三位(線性排列呈現為)「一體」的舞者,在《肉身賽博格》中演繹著強烈對比。這個對比於我而言意味著,原來我經驗著一場終究化為一體的運算機制,這當中人工智能積極運算者唯有「臉」,「身體」終而尚未被餵入大數據運算系統中。肉身的必要與無可取代的本位性,正如首兩章所表現的:若無持攝影機的肢體積極搖鏡,諸多異位虛像也無法被準確拼接,創造「複本」形象。
肉身賽博格(安娜琪舞蹈劇場提供/攝影林峻永)
鏡像及其折射:欲力的終局?
最後得談的,是最終章的獨舞與視覺上終為一體的三位舞者。
最終章主要由前文提及的第三位舞者獨舞,素色舞衣的她演繹著臉部與全身皆是前篇數據演算的成果——她是賽博格,獨舞與舞台上。也因為是賽博格,亦像是舞動於「螢幕」中。獨舞最後,她向前喚醒側倒於下舞台的舞者,她是「複本」的其中一位。她起身,才剛剛跟隨賽博格朝上舞走的幾步路上,另一位「複本」從側舞台入列。三位最終在透視視線中合為一體,行走於地板中軸的筆直白光上,朝著向觀眾強打的白光中走去,最終燈暗,演出結束。
在首章的視訊互動邀請,「複本」之間的影像視差、錯位拼接,臉部演算與身體模型演繹之後,演示賽博格生成且能自主的最終章中,賽博格召喚其一是人類(但始終不知道何者是,何者不是人類)的兩位「複本」一同邁向這個時空平面的終局。肉身在此章的無主狀態,徹底翻轉了前章肉身唯一實存、未能被大數據式運算的現實設定。《肉身賽博格》戛然止於此,仿如生之動力(eros)在歷經數位轉化中衰敗、剝落,直至無主而止。觀眾席燈亮,看著黑暗的舞台我心想:所幸,我們還在肉身未被全面捕捉、運算的時刻。
《肉身賽博格》
演出|安娜琪舞蹈劇場
時間|2023/04/22 14:30
地點|台中國家歌劇院中劇院
《肉身賽博格》
演出|安娜琪舞蹈劇場
時間|2023/04/23 14:30 (線上數位互動席)
地點|台中國家歌劇院中劇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