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失真之中,最後一次散發靈光——《鏡:KAGAMI》的新感知形式與技術隱喻
4月
12
2024
鏡:KAGAMI(國家兩廳院提供/攝影張震洲)
Link
Line
Facebook
分享
小
中
大
字體
936次瀏覽

文 顏采騰(2024年度駐站評論人)

隨著技術的演進,人們對於藝術的感知方式總是不斷改變。在繪畫盛行的時代,觀賞者能慢步調地端詳畫布,但在電影出現之後,人眼開始要追趕流瀉不止的影像;留聲機與廣播的普及,讓人注意到樂音與噪音的區別,也促使後者進入了聲響美學的範疇。從手工藝時代進展到工業時代,已有不少論者指出其中的藝術感知變化。那麼,當代如虛擬實境(VR)、混合實境(MR)等最新的視覺技術,又帶來了怎樣的嶄新感知形式?就目前的技術條件而言,它有哪些能夠做到或無法做到的事?

導演托德・埃克特(Todd Eckert)和混合實境開發團隊Tim Drum,於2022年末拍攝了坂本龍一的鋼琴演奏,並打造出虛擬音樂會《鏡:KAGAMI》,讓人們透過MR裝置親炙已故大師的風采。這樣一場投入最前沿科技的展演,或許是反思上述問題的絕佳機會。

展覽與演奏

整個展演分為兩個部分:展覽以及演奏。在工作人員的引導下,我們踏上國家戲劇院舞臺,先是穿過由好幾層白幕構成的廊道,走進了展覽區。牆上掛著坂本龍一年輕時的留影,其中一隅放映著紀錄片《坂本龍一:終章》(Ryuichi Sakamoto: Coda)的片段,展示著他探訪冰川、採集自然聲響的過程。同時,空間迴響著和諧的氛圍音樂,代表了坂本中後期創作的轉向。

經過一段時間,我們被帶往舞臺中央,坐定於一個大圓形的座席區,並由工作人員協助配戴MR裝置。於是,透過穿戴裝置,在舞台的最中央,我們看見了一個熟悉而削瘦的身影——已故的坂本龍一,化身虛擬影像,彈奏一首首他最經典的作品。在演出過程中,觀眾可起身隨意走動,影像則隨之旋轉、拉近拉遠;樂音則來自舞台上方,隨著位置不同,能聽到左右手的不同細節、踏板的細微雜音,甚至是坂本的呼吸。許多觀眾或站或坐,用各自喜歡的方式欣賞演出,沈浸在自己與坂本二人的虛擬世界之中。

根據製作團隊所述,坂本和鋼琴的影像是透過動態捕捉、後製成像而成,換句話說,是由電腦運算、繪製、建構的成果【1】。實際看來,影像有著難以忽視的後製痕跡,和真實人物有著不小的差距,這多多少少是令人失望的。即使如此,我們還是能感受到製作團隊的熱心與誠意:我們看見坂本的髮絲飄動、細微的表情變化與手指顫動,看見每首曲子搭配的不同視覺特效,如〈Aoneko no Torso〉的陽光、〈AQUA〉的點點星光⋯⋯。當然,當教授彈奏最知名的〈Merry Christmas Mr. Lawrence〉與〈The Last Emperor〉,熟悉的旋律響起,很難不讓人淚腺失守。最後,演奏會結束於紀念導演貝托魯奇的〈BB〉。


鏡:KAGAMI(國家兩廳院提供/攝影張震洲)

數位技術對於參與者的賦權

以下要思索兩個問題:第一,《鏡:KAGAMI》作為一部MR科技作品,它在什麼意義上帶來了新的感知形式?換言之,一樣的樂曲,透過家用音響聽、在電影院觀賞或藉由MR欣賞,後者的獨特性何在?第二,我們為何而哭?如果如導演所述,《鏡:KAGAMI》「不是一場紀念音樂會,並非關於他的死亡」【2】,那我們還為什麼感傷呢?這和技術條件本身有何關聯?

首先是第一個問題。《鏡:KAGAMI》作為一場遊走式體驗,它同時解放了視覺與聽覺——和電影錄像相比,觀眾不再受限於攝影機鏡位以及後製剪輯,而是能自行改變視角,自己決定關注的焦點;和錄音發行相比,觀眾能在不同位置聽見不同的聲道比例、音場空間感與動態。於是,一樣是在欣賞〈Merry Christmas Mr. Lawrence〉,觀眾不再只是感知一首完成的、封閉的作品,而是實際參與了運鏡、剪輯、混音、合成的過程。透過混合實境與聲音景觀技術,觀眾不再只是被動的接受者,而更是自由組裝感官資訊的能動者(agent)。

這個新的感知形式,從被動接收到主動組裝的變化,其實也是數位藝術的主要特徵之一。數位媒介向來有利於重複、剪貼、混音等行為(技術上或比喻上皆然),讓音樂作品變成了短暫(transitory)且循環(circulatory)的存在,形成一種不斷變動的感知經驗。有些學者也稱此為「機械複製」(mechanical reproduction)到「數位再製」(digital re-production)時代的藝術演進,是數位技術之於欣賞者/參與者的賦權。

筆者私心感到可惜的是,《鏡:KAGAMI》把自己定調為單次體驗的「類」現場表演(它終究是可無限重複的、每次內容都相同的立體錄像),而沒辦法讓上述的優勢更進一步發揮。倘若想要達到更高自由度的、模組化的、數位化的欣賞經驗,那麼它更適合做成某個美術館的常設展品,讓人們任意選擇曲目、不限次數地反覆觀看,每次以不同方式遊走;或許,這樣觀眾也更能包容影像的失真。當然,多買幾場(昂貴的)票也能有相近效果,只是以目前的巡演模式、有限的場次與名額、高昂的訂價策略而言,這並不易達成。


鏡:KAGAMI(國家兩廳院提供/攝影張震洲)

雜訊、失真與干擾的隱喻

回到第二個問題:《鏡:KAGAMI》明明並不是定調為紀念作品,如何仍然使得我們感傷?這其實再一次關乎當前當前MR技術的特性。

混合實境技術作為混合影像與現實的裝置,它總是有意「製造真實」,使人相信所見為真,但就當前科技而言,這是不可能做到的。《鏡:KAGAMI》也一樣:雖然製作團隊致力打造「坂本龍一本人重返現實」的逼真幻象,但場內的一切細節,反而提醒著我們,所見所聞都並非實體而只不過是再現(Representation)——影像的失真、迴響於舞台的機器噪音、穿戴裝置的重量、音響樂聲和視覺影像的一遠一近、目光偏離鏡片就再也看不見的坂本⋯⋯。

於是,我們觸及了《鏡:KAGAMI》最曖昧的地方:製作方不希望這場演出變成紀念音樂會,但演出中的所有雜訊、失真與干擾,卻讓我們一再想起,這場演出是關乎一位逝去的大師。引用我的朋友的話:「影像中的瑕疵和雜訊,讓這場音樂會像是穿梭時間,從過去來到現在」——因為雜訊的在場,我們總是意識到意識到坂本龍一的不在場,意識到他已成過去,使我們感傷。雜訊不只是單純的干擾,它本身也承載著訊息,記載著故事。這並非我們過度浪漫的幻想,而是內在於作品之內的技術隱喻。

失真影像中,最後一次散發靈光

也許有一天,實境技術會進步到,我們再也無法區分幻象與現實,每一位逝去的音樂家都栩栩如生地重返現世,到了那麼一天,也許我們不必再感傷,也可能失去了感傷逝者的能力;但是,筆者也相信,技術永遠也有懷舊的、紀念逝者的一面。如同班雅明(Walter Benjamin)當年對於攝影術的評價:

「在獻給遠遊他方或者去世的親愛者的紀念性儀式中,影像的祭儀價值找到了最後的棲身之處。在人的瞬間表情裡,古老的相片最後一次散發靈光。」【3】

而在《鏡:KAGAMI》的所有失真、雜訊、干擾之中,坂本龍一的立體影像也散發著微弱的、最後的靈光。


注解

1、導演於活動講座中的說明。講座內容可參考社群網站上一篇詳盡的筆記:Facebook

2、見電子版節目單頁4。

3、班雅明著,林志明、許綺玲譯:〈機械複製時代的藝術作品〉,《迎向靈光消逝的年代》(廣西師範大學出版社,2011年),頁68–69。

《鏡:KAGAMI》

演出|Tin Drum、坂本龍一
時間|2024/03/17 20:00
地點|國家戲劇院舞臺

Link
Line
Facebook
分享

推薦評論
在理查.史特勞斯的歌劇《玫瑰騎士》中,我們看到了國家交響樂團和台灣歌手一路走來的歷史足跡。從觀眾現場的反應可知,台灣的聲樂發展已足以撐起一片天,此刻起我們不須再憂心哪裡的月亮圓不圓,因為我們和世界看著的是同一個月亮。希望不需要再等一個十幾年,就可以看到完全由台灣歌手詮釋的《玫瑰騎士》。
7月
26
2024
值得一提的是,陳含章在安可曲“Days of Wines and Roses”中嘗試演奏了幾段不常見的大跨步(stride)的樂曲。在演出結束之後,我笑著跟她說,上一回聽stride風格的現場演奏已經是1990年代的事情了!那時候爵士歌手黛安娜.克瑞兒(Diana Krall)來臺北演出,就曾經演過這種走紅於1930年代的老派鋼琴音樂。
7月
21
2024
整體來看,今年的《玫瑰騎士》和過往幾年相比,卡在一個尷尬的位置:它有著編導的介入,因此不能和單純的音樂會形式(opera in concert)相比;然而作為半舞台歌劇(semi-stage),它缺乏導演的個人觀點或美學統合,也無形式上的鋪排呈現,一切平穩保守,毫無冒險,是又一次的「歌劇音樂會」,散發著定期音樂會般的秩序與例行公事之感。
7月
20
2024
擔任演出的台北室內合唱團,雖然並非職業,但所呈現的音準、和聲皆相當完美,中文複雜的咬字,就算投影沒有呈現字幕,聽眾也能清晰理解。指揮鮑恆毅的詮釋也相當乾淨,對於筆者而言甚至有些過度流暢,太過精準,將多數作品詮釋為少了一點冒險精神的安全牌。而透過編曲將李泰祥的歌曲增添另一層詮釋,也是本場音樂會值得一看的特點,相信編曲者接到邀請腦中必會浮現一個難題:最後的成品是要多一點表現自我?或者要忠實地以合唱來表達李泰祥?
7月
10
2024
但在造境與敘境的同時,要思考的不僅只是透過科技媒材觸發觀眾感官經驗這件事。在透過光線、影像、與聲音交錯下的技術設計僅是佈局手段,沈浸式感官的詮釋僅能創造單次性高潮,直觀表象的刺激有其限制性,若能試圖在團體藝術個性展現上多著墨、強化集體特色創造具目的性強的敘事語言、以及深化科技媒材運用的論述,將能成為具代表性的科技藝術團體。
7月
09
2024
歐拉夫森所演奏的《郭德堡變奏曲》,在虔誠的巴哈信仰者,或是追憶黃金年代的樂迷心中,應是個大不敬的存在,與其說是古典音樂二十一世紀的變形,更貼切地說,實為一位當代鋼琴家,先將經典拆解,再精挑細選其中的元素,化為自己舞台上的魔法道具。
6月
26
2024
回到歐拉夫森的《郭德堡》演奏,筆者私以為,問題的核心並不是他的創造力不足,而是面對這個長達80分鐘的巨大曲目,他難以掙脫「作品概念」的框架,導致其才華難以完全發揮。在過去的專輯錄音中,面對較短小的樂曲,他尚能自由不受拘束地把玩戲耍,或是透過曲目安排另覓巧思回到歐拉夫森的《郭德堡》演奏,筆者私以為,問題的核心並不是他的創造力不足,而是面對這個長達80分鐘的巨大曲目,他難以掙脫「作品概念」的框架,導致其才華難以完全發揮。在過去的專輯錄音中,面對較短小的樂曲,他尚能自由不受拘束地把玩戲耍,或是透過曲目安排另覓巧思……
6月
26
2024
獨奏音樂會,由於沒有其他樂器的陪伴與襯托,雖演奏上能夠自由地展現,然在樂曲細節與樂段流暢掌控上,與現代作品中難以掌握的演奏技法,對於演奏家的要求更為細緻;而高木綾子在此場獨奏音樂會的表現,除將作品完整演繹外,更是在每個音符中展現自我特色,在樂曲演奏的樂音與呼吸間,都令人流連忘返,回味十足。
6月
07
2024
這些熟悉的樂曲片段雖平凡,卻抹去了演奏者與聽眾之間的隔閡,使所有人都被音樂家們強大的室內樂磁場所震懾和感染,流露出感動。音樂中,均衡的聲部、規律的節拍以及適度的刺激,即使在身體已經疲憊不堪的情況下,聽到音樂奏響的瞬間依然如同光芒般閃爍,泛音堆疊出豐富的音質,靈魂的聲響以最美妙的方式呈現,這或許是身為音樂家最幸福的時刻。
6月
07
202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