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失真之中,最後一次散發靈光——《鏡:KAGAMI》的新感知形式與技術隱喻
4月
12
2024
鏡:KAGAMI(國家兩廳院提供/攝影張震洲)
Link
Line
Facebook
分享
小
中
大
字體
1112次瀏覽

文 顏采騰(2024年度駐站評論人)

隨著技術的演進,人們對於藝術的感知方式總是不斷改變。在繪畫盛行的時代,觀賞者能慢步調地端詳畫布,但在電影出現之後,人眼開始要追趕流瀉不止的影像;留聲機與廣播的普及,讓人注意到樂音與噪音的區別,也促使後者進入了聲響美學的範疇。從手工藝時代進展到工業時代,已有不少論者指出其中的藝術感知變化。那麼,當代如虛擬實境(VR)、混合實境(MR)等最新的視覺技術,又帶來了怎樣的嶄新感知形式?就目前的技術條件而言,它有哪些能夠做到或無法做到的事?

導演托德・埃克特(Todd Eckert)和混合實境開發團隊Tim Drum,於2022年末拍攝了坂本龍一的鋼琴演奏,並打造出虛擬音樂會《鏡:KAGAMI》,讓人們透過MR裝置親炙已故大師的風采。這樣一場投入最前沿科技的展演,或許是反思上述問題的絕佳機會。

展覽與演奏

整個展演分為兩個部分:展覽以及演奏。在工作人員的引導下,我們踏上國家戲劇院舞臺,先是穿過由好幾層白幕構成的廊道,走進了展覽區。牆上掛著坂本龍一年輕時的留影,其中一隅放映著紀錄片《坂本龍一:終章》(Ryuichi Sakamoto: Coda)的片段,展示著他探訪冰川、採集自然聲響的過程。同時,空間迴響著和諧的氛圍音樂,代表了坂本中後期創作的轉向。

經過一段時間,我們被帶往舞臺中央,坐定於一個大圓形的座席區,並由工作人員協助配戴MR裝置。於是,透過穿戴裝置,在舞台的最中央,我們看見了一個熟悉而削瘦的身影——已故的坂本龍一,化身虛擬影像,彈奏一首首他最經典的作品。在演出過程中,觀眾可起身隨意走動,影像則隨之旋轉、拉近拉遠;樂音則來自舞台上方,隨著位置不同,能聽到左右手的不同細節、踏板的細微雜音,甚至是坂本的呼吸。許多觀眾或站或坐,用各自喜歡的方式欣賞演出,沈浸在自己與坂本二人的虛擬世界之中。

根據製作團隊所述,坂本和鋼琴的影像是透過動態捕捉、後製成像而成,換句話說,是由電腦運算、繪製、建構的成果【1】。實際看來,影像有著難以忽視的後製痕跡,和真實人物有著不小的差距,這多多少少是令人失望的。即使如此,我們還是能感受到製作團隊的熱心與誠意:我們看見坂本的髮絲飄動、細微的表情變化與手指顫動,看見每首曲子搭配的不同視覺特效,如〈Aoneko no Torso〉的陽光、〈AQUA〉的點點星光⋯⋯。當然,當教授彈奏最知名的〈Merry Christmas Mr. Lawrence〉與〈The Last Emperor〉,熟悉的旋律響起,很難不讓人淚腺失守。最後,演奏會結束於紀念導演貝托魯奇的〈BB〉。


鏡:KAGAMI(國家兩廳院提供/攝影張震洲)

數位技術對於參與者的賦權

以下要思索兩個問題:第一,《鏡:KAGAMI》作為一部MR科技作品,它在什麼意義上帶來了新的感知形式?換言之,一樣的樂曲,透過家用音響聽、在電影院觀賞或藉由MR欣賞,後者的獨特性何在?第二,我們為何而哭?如果如導演所述,《鏡:KAGAMI》「不是一場紀念音樂會,並非關於他的死亡」【2】,那我們還為什麼感傷呢?這和技術條件本身有何關聯?

首先是第一個問題。《鏡:KAGAMI》作為一場遊走式體驗,它同時解放了視覺與聽覺——和電影錄像相比,觀眾不再受限於攝影機鏡位以及後製剪輯,而是能自行改變視角,自己決定關注的焦點;和錄音發行相比,觀眾能在不同位置聽見不同的聲道比例、音場空間感與動態。於是,一樣是在欣賞〈Merry Christmas Mr. Lawrence〉,觀眾不再只是感知一首完成的、封閉的作品,而是實際參與了運鏡、剪輯、混音、合成的過程。透過混合實境與聲音景觀技術,觀眾不再只是被動的接受者,而更是自由組裝感官資訊的能動者(agent)。

這個新的感知形式,從被動接收到主動組裝的變化,其實也是數位藝術的主要特徵之一。數位媒介向來有利於重複、剪貼、混音等行為(技術上或比喻上皆然),讓音樂作品變成了短暫(transitory)且循環(circulatory)的存在,形成一種不斷變動的感知經驗。有些學者也稱此為「機械複製」(mechanical reproduction)到「數位再製」(digital re-production)時代的藝術演進,是數位技術之於欣賞者/參與者的賦權。

筆者私心感到可惜的是,《鏡:KAGAMI》把自己定調為單次體驗的「類」現場表演(它終究是可無限重複的、每次內容都相同的立體錄像),而沒辦法讓上述的優勢更進一步發揮。倘若想要達到更高自由度的、模組化的、數位化的欣賞經驗,那麼它更適合做成某個美術館的常設展品,讓人們任意選擇曲目、不限次數地反覆觀看,每次以不同方式遊走;或許,這樣觀眾也更能包容影像的失真。當然,多買幾場(昂貴的)票也能有相近效果,只是以目前的巡演模式、有限的場次與名額、高昂的訂價策略而言,這並不易達成。


鏡:KAGAMI(國家兩廳院提供/攝影張震洲)

雜訊、失真與干擾的隱喻

回到第二個問題:《鏡:KAGAMI》明明並不是定調為紀念作品,如何仍然使得我們感傷?這其實再一次關乎當前當前MR技術的特性。

混合實境技術作為混合影像與現實的裝置,它總是有意「製造真實」,使人相信所見為真,但就當前科技而言,這是不可能做到的。《鏡:KAGAMI》也一樣:雖然製作團隊致力打造「坂本龍一本人重返現實」的逼真幻象,但場內的一切細節,反而提醒著我們,所見所聞都並非實體而只不過是再現(Representation)——影像的失真、迴響於舞台的機器噪音、穿戴裝置的重量、音響樂聲和視覺影像的一遠一近、目光偏離鏡片就再也看不見的坂本⋯⋯。

於是,我們觸及了《鏡:KAGAMI》最曖昧的地方:製作方不希望這場演出變成紀念音樂會,但演出中的所有雜訊、失真與干擾,卻讓我們一再想起,這場演出是關乎一位逝去的大師。引用我的朋友的話:「影像中的瑕疵和雜訊,讓這場音樂會像是穿梭時間,從過去來到現在」——因為雜訊的在場,我們總是意識到意識到坂本龍一的不在場,意識到他已成過去,使我們感傷。雜訊不只是單純的干擾,它本身也承載著訊息,記載著故事。這並非我們過度浪漫的幻想,而是內在於作品之內的技術隱喻。

失真影像中,最後一次散發靈光

也許有一天,實境技術會進步到,我們再也無法區分幻象與現實,每一位逝去的音樂家都栩栩如生地重返現世,到了那麼一天,也許我們不必再感傷,也可能失去了感傷逝者的能力;但是,筆者也相信,技術永遠也有懷舊的、紀念逝者的一面。如同班雅明(Walter Benjamin)當年對於攝影術的評價:

「在獻給遠遊他方或者去世的親愛者的紀念性儀式中,影像的祭儀價值找到了最後的棲身之處。在人的瞬間表情裡,古老的相片最後一次散發靈光。」【3】

而在《鏡:KAGAMI》的所有失真、雜訊、干擾之中,坂本龍一的立體影像也散發著微弱的、最後的靈光。


注解

1、導演於活動講座中的說明。講座內容可參考社群網站上一篇詳盡的筆記:Facebook

2、見電子版節目單頁4。

3、班雅明著,林志明、許綺玲譯:〈機械複製時代的藝術作品〉,《迎向靈光消逝的年代》(廣西師範大學出版社,2011年),頁68–69。

《鏡:KAGAMI》

演出|Tin Drum、坂本龍一
時間|2024/03/17 20:00
地點|國家戲劇院舞臺

Link
Line
Facebook
分享

推薦評論
這種策略不僅容易忽略那些在異鄉成功落地生根或最終凱旋歸來的移民圖像,還可能落入同質化早期移工與當代難民的歷史脈絡及時代背景的危險,簡化了各自情感與心境的複雜性,使其成為鐵板一塊。
11月
11
2024
透過這一系列在臺灣的巡演, “melodies”將「中央線」的演奏風格介紹給本地樂迷,演出現場幾乎是座無虛席,說明了實驗性強的音樂風格和表演形式是有市場的。這也激發了我們思考:在臺灣,聽這類音樂風格的樂迷,未來有沒有可能成長、茁壯?
11月
07
2024
楊曉恩和幾位日本樂手的合作演出,不但見證了本地爵士演奏的高品質,也讓臺灣樂迷看見臺北與東京之間,透過同台演出培養出來的珍貴情緣。我期待未來的臺日交流不但能滋養本地創作,也能提升樂手們在國際間的能見度,讓臺灣的爵士樂成功地走出去。
11月
07
2024
鋼琴手曾增譯流暢的即興、潘查克熱力四射的節奏,以及貝斯手藤井俊充迷人的低音線條,以及蕭育融出色的吉他演奏,都為整場演出增色不少。他們成功地襯托了潘子爵的演奏,打造出一個充滿活力的音樂場景,堪稱本年度流行爵士音樂會的代表作。
11月
01
2024
幕聲合唱團應該是全台唯一由音樂系聲樂主修的純女聲組成的專業合唱團。她們專精的聲樂演唱技巧,學院舞台肢體訓練的出身,在舞台上展現出令人印象深刻的風貌。團員們擁有極為細緻多變的音色,更有能力詮釋不同風格、時期或語言的曲目,這些作品對她們而言不是一座座需要奮力攀爬的高峰,而是一件件可以用心雕琢的藝術品。
10月
28
2024
作為系列舞作的階段性觀察,除了選擇深入作品仔細剖析外,若能從產製脈絡直搗創作核心,試圖結構化作品本身,或許可以進一步聚焦當中的文化生產過程,藉此留意其間形構的「原住民性」主體思考――亦即如何與族群性和後殖民情境互相對話
10月
23
2024
明明導演的設定是流行文化上辨識度極高的1960年代,為什麼這樣一齣「寫實歌劇」,在視覺與戲劇上的呈現卻充滿了不寫實感?雖然國外歌手不盡完美,但要是有個聲樂指導,事情很可能就會發展得不一樣!
10月
23
2024
要帶領一組成功的大樂團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如何控制和聲之間的平衡,讓十幾件不同的樂器,隨著節奏有默契地一起呼吸,至為關鍵。透過反覆練習、慢慢調整,尋找「對」的聲音,正是雪莉.梅里卡萊帶給「臺北DIVA爵士大樂團」最寶貴的功課。
10月
22
2024
我們要怎麼返回當初充滿活力、令人振奮的活動規模?又或者——在當前的境況、當下的這個「形式」中,我們如何重新創造出有意義的、有開創性的「內容」?如果音樂節的小規模已成必然,那麼我們如何玩轉手上有限的資源,為現代音樂重新注入活力?
10月
21
202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