極端權力的搬演,臺上與眼前——2023 NTT遇見巨人—羅密歐.卡士鐵路奇《兄弟們》
12月
20
2023
兄弟們(臺中國家歌劇院提供/攝影李欣哲)
Link
Line
Facebook
分享
小
中
大
字體
2074次瀏覽

文 陳正熙(2023年度駐站評論人)

義大利導演羅密歐・卡士鐵路奇(Romeo Castellucci)的作品,以強烈、神秘、充滿象徵性的視覺意象,直探人性幽微而知名,新作《兄弟們》以當代社會安全體制的重要支柱——警察——為題,對群眾運動/社會抗爭中的體制性暴力展現,提出強烈的詰問,以虛構性的展演,刺激觀眾直視現實,面對自己作為旁觀者的道德課題。

《兄弟們》顛覆劇場再現成規的創作手法,也重新定義了劇場演出的「即時性(immediacy)」:我們在舞臺上所看到的「兄弟們」,未經事前排練過程,而是在演出當下,嚴格遵循遠端指令,完成一切動作,沒有個人性,也無需「表演」,就如同導演所言,這樣的演出形式,不僅表現警察角色的本質,更彰顯了當代社會中的個人,如何被無形資訊(演算法)所掌控。(但,如果我們沿著同樣的思考邏輯,是不是也可以對導演的權威,提出質疑?)

舞臺上,從本地招募的演員們,身著一式警察制服,在煙霧瀰漫和刺耳的機械撞擊摩擦聲中,不顯情緒地擺出劃一的姿態,準確地執行劃一的動作,他們手中的棍棒,在場的警犬,被肢解的肢體,白布條上的巨大宣示口號,以陌生但充滿煽惑語氣的語言(聲音)宣講的白袍先知,共同構成了發散著原始暴力氣味,神秘詭譎的儀式氛圍,仿若夢魘般的舞臺景觀,不停地挑戰著我們的感官與意識,撲朔迷離的意象,接踵而來,一再否定實踐理性、建構「合理」敘事的可能。


兄弟們(臺中國家歌劇院提供/攝影李欣哲)

於是,持續刺激著我們的眼睛、耳朵、心臟、腦袋、肌膚的震動,巨大聲響與嗆鼻煙霧所造成的不適感,被巨大黝黑身影包圍而生的驚恐感,和見證暴力行為的麻痺感,成為我們唯一能真實把握的感受。

羅密歐卡士鐵路奇以豐富的視覺意象和文化指涉,「極端」的創作手段,為我們描繪了「極端」的社會現實,十分貼切地反映歐美國家「極端化」的時代氛圍,甚至預示:如果西方政治現實繼續往極權/集權主義(authtoritarianism/totalitarianism)方向移動,不久將來可能會成為事實的夢魘。漢娜鄂蘭在數十年前就已提出的「平庸的惡(the banality of evil)」概念(《艾希曼在耶路撒冷:一份關於平庸的惡的報告》),在《兄弟們》發生的當下,有了更具批判性的意涵:「兄弟們」之所以會在穿上制服之後,就變身為「兄弟」,或許也因為他們被「正常化(nomalized)」的語言暴力麻痺了神經,被以「秩序」之名而行的國家暴力剝奪了個性,因此積累了足夠成為「兄弟」的能量,等待著被激發/擊發?

只是,《兄弟們》所指涉的社會現實景觀,對我們而言,看似熟悉(媒體報導),卻又遙遠(歐美),其演出文本,特別是先知所宣講的〈耶利米書〉,不僅是陌生的語言,也是陌生的概念,政治性與宗教性的互文參照,更非我們所習慣的辯證模式。因此,對我們來說,《兄弟們》會不會就只是個撼人心魄的劇場奇觀(spectacle),而少了對照現實的批判性?

臺灣戰後歷史中,並非不曾出現過與《兄弟們》類似,軍警以「體制性暴力」鎮壓社會運動的歷史情境,我們或許仍有記憶的:1979年的「美麗島事件」,1988年的「520農民運動」,或者比較接近當下的:2014年的「太陽花學運」,甚至是1989年發生在中國大陸的「天安門事件」,2019-2020年間的香港「反送中運動」,也都是我們可以參照思考的歷史事實。

但在歷經了幾次的政黨輪替,臺中美三方關係的起伏,和全球規模的媒體變革之後,這些歷史事件似乎對我們不再有迫切的意義,而只成了公眾人物自我宣傳的素材,或者換取支持的資財,對不公不義現實的憤慨,也在各種網路公社的集體宣洩中,一一化解消弭。「庸俗化」、「瑣碎化」、「工具化」的趨向,似乎無可避免,「安和樂利」的社會氛圍,沖淡了仍然殘存於人際網絡交錯重疊之間的煙硝氣味。


兄弟們(臺中國家歌劇院提供/攝影Jean Michel Blasco)

這樣的現實,是否反映出這個社會(和生活其中的人們)的漠然、無感、與怠惰?或者反而突顯出臺灣社會因其獨特的歷史發展進程而擁有的,面對不同體制權威的適應能力(resilience),得以抵拒如《兄弟們》所展現的體制性暴力,對個人性的否定?

我因此想到布農族警察作家迪洋.馬督雷樣的〈我在博愛特區的這一天〉。

在這篇個人色彩濃厚的散文篇中,迪洋.馬督雷樣寫到他在支援抗爭行動管制時,碰上來自家鄉,參與陳抗(原住民權益)的父老,想到「若是這場抗爭爆發了衝突的場面,我究竟是要掏出警棍去壓制動亂中的我的族人們,還是轉過身來與他們一起抵抗手銬束帶與噴射而來的強力水柱」,而感受到「被撕裂的痛苦」。陳抗活動幸而安全落幕,他也同時結束勤務,脫下制服,帶著檳榔和保力達P,和「久別後愉快相擁的一家人」歡聚,暫時化解了原來因對立而生的驚懼不安。

陳抗活動平安落幕,當然不表示陳抗訴求得到適當回應,更可能如迪洋.馬督雷樣所說:「前方那些要求正義實現的吶喊與松鼠迷惘的身影,最終還是在這陣巨大的唧唧然裡被蒼白地淹沒了。松鼠與正義皆已壯烈犧牲」,而「制服下的我依然只能怔怔地站立在原地,任憑這城市的車潮與已然遠去的我們的自由,毫不留情地自我眼前奔流而往而逝去......」至少我們在迪洋.馬督雷樣的掙扎中,見到制服無法否定的個人真實情感,隱約透露出一絲溫柔與希望。

走出劇場,耳邊仍然有嗡嗡殘響,眼前卻是週末午後的歡樂都會景象,這仿佛是一個更大的悖論:我們習於穩定秩序所帶來的安逸舒適,因此對失序混亂有更大的恐懼,而更願意接受秩序維護者的道德權威,這樣的心態,或許減低了對立的危險,但,真的換取了值得擁有的安適與自由嗎?

《兄弟們》至少提醒了我們:無論他們(兄弟們)離我們多遠,並不表示他們不會真的出現在我們的街頭上。

2023 NTT遇見巨人—羅密歐.卡士鐵路奇《兄弟們》

演出|羅密歐.卡士鐵路奇
時間|2023/11/26 14:30
地點|臺中國家歌劇院中劇院

Link
Line
Facebook
分享

推薦評論
我對最後的「少女之純真使暴行自覺羞愧」這樣直覺而俗套的處理感到十分不滿足,當警察們與其他圖像互動時,其表達方式並不依賴如此二元的概念,自然也使得每張圖像都具有一定廣度的詮釋空間與交會後的再詮釋可能,然而最後的處理卻意外使得所有想像戛然而止。
12月
25
2023
正因為如此的劇情安排,讓整齣劇有喜有悲卻不脫離白色恐怖時期的主題,使得觀眾時而笑時而哭,反覆在情緒中做轉換,不因為議題本質的關係而限制整體劇情氛圍的營造。
12月
10
2025
正因橫跨十年的時間距離,使這次重演成為一次帶有回溯與再感受性質的觀看經驗。從戶外野臺轉進劇院鏡框,《釧兒》所面臨的,已不只是形式更新的問題,而是如何在被收束的場域中,重新喚回原本屬於角色間的情感動能。
12月
10
2025
貓仔反對藝術淪為政治宣傳,但有趣的是,《父親母親》本身即是一部以「尋父=認同=自由」為軸心、服務於特定進步價值的作品。其與米粉所反對的政治宣傳,差別在於前者服務於威權,而後者服務於當代體制肯認的進步價值。
12月
09
2025
四位表演者以自身為起點,卻不斷透過身體向觀眾說明:台上的身體永遠不是單獨存在的。它由觀看、記憶、他者、文本、甚至自我凝視所共同牽引;在觀演之間的注視折衝裡,在表演者與自身的內部凝望中,一種不斷增殖的身體於是被生成。
12月
06
2025
那麼,《月海書》不只是特定個人對於說故事的執著,對戲偶意象或不插電聲響的欲求,更是在沒有確切語言結構與意義框架可供遵循的物件劇場裡,如何憑藉各種質地的聲音想像挖掘和感受故事的努力。
12月
03
2025
《蝶變纏身》,提出劇場作為思辯入徑與方法,回到「人是病毒」或者「病毒是人」的終極挑戰中,當然是其來有自的;理由僅僅在於:觀眾內在殷切著這樣一道思索戲劇之於現實的光!
12月
01
2025
在當今世界,詮釋《馬克白》的作品難以計數,王墨林執導的《祭典・馬克白》倒是給出一個意外:無政府主義的訴求,在劇中脫自白大鉉之口。對於這個宣告,有關注他劇場實踐的人並不生疏,特別是他近年來關切日治時期的台灣思潮
11月
28
2025
《我,有一個問題?》的創作便是依循在這種心理機制下,試圖讓每個行動能夠在已知的日常與未知的奇異間,為觀眾創造一個不以結論為導向、保持可能性與可感知的世界。
11月
27
202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