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技到藝的一點思考《全部武松》
12月
14
2021
全部《武松》(國光劇團提供)
Link
Line
Facebook
分享
小
中
大
字體
1169次瀏覽
張旭南(臺灣戲曲學院助理教授)

解脫了2020年疫情的陰霾,迎來2021年一連多起的傳統京劇演出,似乎緩解了許多戲迷如渴的期待,今年底又是一次如戲曲嘉年華般的多檔演出,傳統的開臺鑼鼓、笙簫鼓樂唱響了許多台北的劇場。

必須承認的,京劇舞台上,第一眼吸引住觀眾的亮點,就是演員;能引發觀眾情感共鳴的,也是演員的表演,無論時序如何更迭,戲曲如何嬗變,觀眾對演員藝術的關注,仍是亙古不變的原理,尤其在傳統戲曲的舞台。

今年度,國光劇團推出了一些武生戲,感受到精采火熾的舞台。戲曲的武戲,從歷史的軌跡來看,可溯自漢代角觝戲的打鬥衝突,發展到京劇,雖在技巧上與武術本質上相近,但卻形貌不同,武術可以練的剛猛,戲曲則重美化。美化為武戲帶來了角色性格與藝術圖形,在技的層面更提升至藝的表現,因此我們常說「武戲文唱」一詞,是在說明武打場面不全然再靠動作翻滾,更多了表演風格詮釋。武戲看似需要年輕的爆發力與勁頭,但在程式技巧之餘,如何體會功夫的真諦,從技到藝之間的推進,則有賴演員的火候。從國光劇團「鬼.瘋」系列中《全部武松》一劇,看見了武生戴立吾的變化,也看見武戲演員所綻露出靜水深流的力道。

武松是演義小說杜撰人物,卻在水滸的戲曲舞台上栩栩如生。此劇也稱《武松與潘金蓮》或《武十回》(含打虎、遊街、戲叔、別兄、挑簾、裁衣、捉姦、服毒、獅子樓、殺嫂等折)之劇名。明代沈璟寫《義俠記》最後還增加了武松及未婚妻賈氏在梁山泊成親之事,《曲品》一書評點:「義俠激烈悲壯,具英雄氣色,但武松有妻似贅。」此段早已佚傳無人搬演。武生行當亦有單折演《景陽崗打虎》、《武松殺嫂》、《獅子樓》、《十字坡》(武松打店)、《快活林》、《飛雲浦》《鴛鴦樓》、《蜈蚣嶺》等戲。戴立吾演《全部武松》正應了他曾研習「李派武生」的表演風格。李派武生為「富連成」盛字三傑之一李盛斌先生,《伐子都》為其代表作,素有「活子都」之譽。傳子李幼斌老師,在教學中逐漸建立李派風格。《全部武松》一劇在李盛斌老師的回憶錄裡提到:他曾向高腔花臉演員張德發學習〈打虎〉一折,因此在高腔的基礎上融合改編了京劇的路子,吸收應用了武生和武二花的程式表演來刻劃人物性格,既有武生英氣,又帶有武淨的威猛和粗獷,相當獨樹一幟。戴立吾演出的《全部武松》也具備了武生武淨兩門特質,透過身體線條傳達充滿陽剛性的武松性格,首先塑立起了人物形象。此次演出未採傳統敘事,改以倒敘時空方式進行,將應在其後的〈打店〉精煉,置於開場,把〈打虎〉放入遊街後的倒敘法演繹,再推進劇情到〈殺嫂〉完。戴立吾在倒敘中的過程,選用了《打虎》的〈雁兒落〉與〈得勝令〉兩首北曲曲牌,表現人虎打鬥過程,且歌且武,相當精彩。此段是李派武生的演法,特別的是,李盛斌老師的《武松打虎》吸收了福建楊勝木偶戲的《雷萬春打虎》的部分動作,融合創作了「三懸空」的特有技藝,在打虎過程中使竄、撲、掃的動作與人、虎、棍齊飛的手法。只可惜這場演出在倒敘中僅做了小部分的表演,未能窺見全貌。

武松的柔情則展現對兄長的護衛之情,表現了武生行當「情義」的心理刻劃,戴立吾演與兄離別時,情緒張弛拿捏、不渲染,就是一條漢子,留人淡淡感動;而為兄報仇、酬謝街鄰一場,洗練而激昂地帶起劇情節奏,為後續〈獅子樓〉及〈殺嫂〉衝進全劇高潮。

全部《武松》(國光劇團提供)

能掌握自如於武生與武淨角色的,戴立吾還有《拿高登》一齣。《拿高登》自從第一代武生名家俞菊笙以武生應工後,就被收錄在武生戲中,稱之為「勾臉武生」。傳到其弟子楊小樓奠基了楊派風格,之後又在厲慧良先生的磨礪下,《拿高登》一戲已非全然武戲開打場面,而有了更深的武藝內涵。這種形采表現在高登「三見面」的對打層次上。高登在搶親後醉入洞房,被潛入埋伏的眾英雄襲擊,因而展開三段武打套路。第一段高登持「七星刀」與秦仁單刀對打、第二段高登持「長槍」與呼延豹、青面虎分別對打、第三段持「大刀」同花逢春對打;這一組「三見面」以打連環的方式進行,接續不斷,高登著醉態之姿,一開始採慢打方式,造成一些錯落誤差,來表現措不及防之意;接著逐步穩定,下刀凶狠,許多單腳轉身獨立的姿勢,帶出主角的氣勢與自命不凡;後對打花逢春時則出手凌厲,把節奏帶到巔峰,層次清楚有別、人物的醉表與武打合一,使本劇的功夫力度更顯難度。《拿高登》中有不少獨特兵器的使用,上述提到的七星刀、最後扔石擔子、石鎖的檔子(蕩子),都在於顯示高登是練武之人,且擅於運用特殊的長武器以及用於鍛鍊力氣的石塊,置入戲中,表現技巧。

戴立吾對武戲細節的掌握,有獨到的詮釋,同時推動著全場節奏,多不亂、少不疏;詮釋惡霸人物非在於囂張跋扈,更多的是霸氣狠勁;詮釋英雄人物,也能剛柔並濟,聚焦主演於舞台中心,使曲辭不多的武戲,不需靠演唱抒情,也能讓肢體傳達更多的意境與觀眾對話。傳統戲臺上,演員的火候,來自於人生,也來自於歷練,如靜水深流,所凝鍊出的表演功力。

「傳統」構築了時間、積累、承續的歷史向度,隸屬「國立傳統藝術中心」的國光劇團,在傳統的領域中維繫了文化命脈。京劇也許有時空距離,但溫度不退,依然是練過幼功的才站得住這個舞台,依然是唱唸做打成熟了才能當上角兒,依然是圍繞著演員中心的舞台,依然是能就藝術論藝術的方丈之地。期待下一次傳統的精采!

《全部武松》

演出|國光劇團
時間|2021/11/27 14:30
地點|臺灣戲曲中心大表演廳

Link
Line
Facebook
分享

推薦評論
除此之外,《劈棺驚夢》本質上也有「頭重腳輕」的問題。京崑的演法,大致上切成前半思春、重逢、假死,後半試妻、劈棺、自刎,且融入紙紮人的演出,強化驚悚氛圍。但《劈棺驚夢》將群戲與多數看點集中於上半場,下半場則留予主演進行內心敘事,無論是視覺畫面或情節調度,都有明確的不均衡感。
7月
26
2024
本齣戲看似按演義故事時間軸啟幕,卻無過多三國人物出場,一些重要事件,甚至是赤壁之戰,都僅用荀彧唱段或幕後合唱轉場,虛寫歷史,去脈絡化明顯。如此濃縮主題核心,觀眾視域下的時空感會稍顯模糊,也較無法先入為主。對此,編劇在唱詞上大量打破傳統歌仔戲七字正格,擴大情感空間,潛入角色幽微,跳脫傳統三國戲框架,卻也成功襯托出曹操得意與懷疑自身之對比。
7月
25
2024
劇作原型《徐庶下山》出自外台民戲劇碼。搬進室內劇場後,選擇將演義故事轉換為武俠類型。武俠風格釋出較為寬闊的抒懷空間,民弱官強的亂世無奈、剷奸除惡的情義雙股糾纏,武俠本身混合感官刺激及抒情浪漫,淡化了演義戲碼的歷史色彩,趨近大眾娛樂形式。
7月
24
2024
劇團準確地將有限資源投注在最關鍵的人才培育,而非華麗服裝、炫目特效或龐大道具。舞台設計雖無絢麗變景,卻見巧妙心思。小型劇場拉近了觀演距離,簡單的順敘法則降低了理解故事的門檻,發揮古冊戲適合全家共賞的優勢。相對於一些僅演一次便難以為繼的巨型演出,深耕這樣的中小型製作,當更能健全歌仔戲的生態。
7月
16
2024
歌仔戲是流動的,素無定相;由展演場所和劇團風格共同形塑作品樣貌。這齣《打金枝》款款展示歌、舞、樂一體的古典形式;即使如此,當代非暴力觀點可以成為古路戲和解的下台階,古路陳套歡快逆轉後,沾染胡撇氣息,不見胡亂。為何一秒轉中文的無厘頭橋段可以全無違和?語言切換的合理性,承載著時空及意念盤根錯節構成的文化混雜實景。
7月
15
2024
《巧縣官》在節目宣傳上標舉的是一齣「詼諧喜劇」,於現代高壓的工作環境下,若能在週末輕鬆時刻進入劇院觀賞一場高水準的表演,絕對是紓壓娛樂的最佳選擇,也是引領觀眾接觸京劇表演藝術的入門佳作。
7月
12
2024
當然,《凱撒大帝》依然有當代傳奇劇場多年來的戲曲與聲樂、歌劇等表演形式結合的部分。吳興國演出賈修斯、凱撒、安東尼,各自使用了老生(末)、淨、武生、丑的行當,以聲腔與表演技巧詮釋三個角色,恰如其分,也維持《李爾在此》、《蛻變》的角色聲腔多重變化的設計。
7月
09
2024
從歌仔戲連結到西方劇本、德國文學、波蘭電影導演或法國文學批評,《兩生花劫》的故事起於江南恩怨,卻在台灣釋放和解。我們當然可以從《兩生花劫》關注且重探本土戲劇的本質,但也不妨將它置於世界文學的脈絡下思考。傳統必須走向世界,而傳統也永遠在當代重生
7月
03
2024
或許老戲新編不若以往跨文化的豫莎劇、取材本土小說系列、或實驗性質系列等劇目的開創與新意,現今的傳承與復刻路線讓豫劇團近幾年的劇目走向較為保守,但在經典劇目不斷重演的過程中,新一代的觀眾看見豫劇團在演員與劇目傳承中的成果亦是打磨功夫的必經過程。
7月
03
202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