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得一次劇評寫作的討論會上,我的朋友張擠米作此正色發言:「那齣戲讓我睡著了。」當場換得幾枚譴責的眼神,說不定也包括我的,因為評論的對象本來是戲呀,不提防怎滾到了評論人自己?直覺就是「危險」發言。但等我對張擠米認識更深以後,我了解到他「正色」背後的深層意義:劇場觀眾看戲不應僅僅用頭腦在看,應該是用全副身體、整個感官在看戲。所以如果戲讓他的感官昏昏沈沈,讓他的身體進入休眠,那必然是這齣戲與他的身體沒有對話,不堪惡待的身體遂以身體的方式回應這齣戲──他要表達的是這個意義。這套獨特的「身體評論法」我還沒聽別人講過,在此暫借稱為「張擠米現象」。
《多話劇2014—柔》讓我遇到了「張擠米現象」。七十分鐘內,我大約揉眼睛二十次,雙手交握又打開三次,折手指十次,抬頭看燈桿五次,不定時恍神無數次。或許《多話劇》很有「概念」:舞台設計有概念,燈光設計有概念,演員走位有概念,可是概念不足以懾服劇場觀眾的五官五感,身體誠實而「無言」回答了這點。
《多話劇》不算話劇,而是一座聲音裝置。其「話」貌似對話,實則為一堆資訊剪貼:蜜糖吐司、黃色小鴨、動物園明星、流行歌曲的曲目和歌手名字,電視新聞、打屁閒話、廣告詞彙、抽去問題脈絡的文化論述詞彙、網路資訊…..。這些雞零狗碎的資訊造成我們日常生活中無盡地「淺層耗散」(援引製作人張又升語)的資訊,不知為何我們走進劇場再集中消費一次「淺層耗散」。
是否「淺層」與「資深」註定沖剋?資深演員的聲音全都退進錄音器,僅作聲音演出;然新聞播報和政見發表式的語法,壓抑聲音性格和情感的表現可能,成為純粹的交代訊息。留在場上的演員,則把語言留滯在聲音表層,又或者是為了「寫實」反映普通人的講話習慣:捲舌不捲舌含糊,字與字沾黏,母音堆在舌前從牙縫用力蹭出,語言本體吞沒只剩語氣可辨。語言表演的基本功就是讓語言可以被聽清楚,但這裡只好善意地解釋為一種聲音表演,內容們不重要,叮叮咚咚從耳隙溜走,語言的外膜在叨叨絮絮。
這齣戲其實不是由聲音而是由視覺切出段落:一座大房的木條邊框,佔據舞台,線條歪斜,頗為突出,由橘色的光鑲邊。第一場一桌二椅,燈光為兩名演員嵌出身形,血肉隱沒在黑暗中,只見線條節奏渙散地位移,第二場桌椅傾倒人橫躺,第三場燈大亮,演員更換服裝在屋外打轉,隱隱浮出一對父女關係,繼續廢話。演員並沒有耽溺在某種情境,所以絕非自溺,但要說批判什麼又未免過度解讀。對現實刻意笨拙模仿有可能是一種反現實的姿態嗎?溫柔而朦朧地,低調隱晦到無法辨識,欲言未言的姿態,無法直視目標的攻擊,折射眾生那一點點從翻到反說不清楚的慾望,一種想像,比自己更加笨拙所以可以認同的,可愛。
這齣戲演出檔期來自牯嶺街小劇場2012最佳年度節目的獎勵,但此「多話劇」與之前的「無言劇」除了女裝男主角成為導演,如有雷同純屬巧合。創作者有自己的創作步調這點絕對值得尊重,但原本評選出好節目重新加演的立意(最原始企劃是讓小劇場走出台北),已變成劇團自行處置的獎品。難道好作品跟好劇團理所當然應揉在一起嗎?或許──只要我們繼續蹂在台北。
《多話劇2014—柔》
演出|柳春春劇社X旃陀羅公社
時間|2014/03/14 20:00
地點|牯嶺街小劇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