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聊病症的反映《一個人的一一》
12月
29
2021
一個人的一一(國家兩廳院提供/攝影Snap_shot_sammy)
Link
Line
Facebook
分享
小
中
大
字體
1065次瀏覽

陳正熙(2021年度駐站評論人)


首次得到「合法授權」改編《一一》而做的《一個人的一一》(舞台版),歷經新冠肺炎疫情的阻隔,終於在「新冠二年」年末,出現在或許是全世界最「幸運」的劇場觀眾眼前:無需隔離,沒有社交距離,必要的口罩,其實已成為美妝配件;舞台上,是兩位長大後的「洋洋」,在各自隔離的十四天裡,與自己獨處,但也透過網路與外界保持聯繫的經驗;演出文本,大多出自電影《一一》台詞:南峻、洋洋、婷婷、大田、大大、訓導主任,乃至於自然科學教學影片,以預錄配音、「畫外音(voice off)」的形態呈現,對照台上兩位「洋洋」在隔離中的生活日常:閱讀、運動、上網、拍照、發呆⋯⋯。

《一個人的一一》的英文劇名「14 Variations on the Theme of Yi Yi」——翻作「一一主題的十四個變奏」,和中文劇名中的「一個人」,其實都明確點出(改)編導的創作意圖,和他對觀眾期待的回應:雖然這個作品改編自電影《一一》,但無意在舞台上以任何手法再現任何電影角色、場景,而純粹只是改編/導演對「從『後面』找到『前面』」主題,的各種啟發、聯想,或者——變奏。

因此,我們無法說台上的「洋洋」不是「洋洋」,我們也無法說「一個人的一一」不能是「一個人」的《一一》。但,或許我們可以問:台上的「洋洋」,真的是我們想像或希望長大後的「洋洋」嗎?或者,這「一個人」的《一一》,到底和楊德昌導演的《一一》,有什麼關係?

而這些問題,都可以如(改)編導所預設的創作主軸/架構,在新冠肺炎疫情和隔離政策的脈絡中,思考回覆。

自去年開始,至今未息的疫情,對全球政經情勢的影響,自不待言,但對人類社會,特別是現代化程度最深的地區與群眾,最深刻的影響,或許是暴露了當代美好生活的空虛本質:一旦那已成日常的快速移動,被各種檢疫、隔離、封鎖措施所打斷,即使是再多的串流服務,也都無法填補因為停滯而突然多出的,許多不得不面對自己的時光。【1】

一個人的一一(國家兩廳院提供/攝影Snap_shot_sammy)

《一個人的一一》中的那兩位「洋洋」,或許更像是《等待果陀》中被困在荒野之中的Gogo和Didi。只是,果陀一直沒有出現,我們可以對Gogo和Didi在無止盡的等待中,終有一天會和自己達成和解,真正接受自己的存在,抱著一點希望;但,「洋洋」只需要等待十四天(最多再加居家七天),就可以重回「正常」,時間之有限,或許讓他們更急於脫離這種空白無聊,更難與自己真實相處、發現自己,接受自己的存在。十四天的時間結構,是《一個人的一一》能否成立的主要理由(raison d’etre),卻也給了「洋洋」繼續注視著網路上虛構的自我的方便說詞。

而,這就是我在《一個人的一一》的舞台上,所見到的「洋洋」。他並沒有變成一個「有能力了解自己,因此也了解他人」的一個人,反而是體現了這個時代的某種情緒:因為對世事紛擾的厭煩,而生的怠惰、氣餒、犬儒,化為藉疫情與隔離之名而發的喟嘆,並非真實的反思,卻只是無聊病症的反映。

他成了一個只在乎自己是不是猜對撲克牌的人。

從《一一》到《一個人的一一》,除了(改)編導想像的「洋洋」,舞台上也只剩下洋洋、婷婷、NJ、大田等人在電影中的台詞,和部分「去脈絡化」的電影段落重現(保險套與氣球)。這些預錄配音,以「畫外音(voice off)」呈現的台詞,雖然一字不差,聽起來卻像是粗糙的「戲仿」:平板而毫無生氣的聲音,膚淺的角色模擬或諧擬(大田的特殊口音、訓導主任的威嚇),無法理解的節奏感,都讓我不能不開始懷疑起自己:我和(改)編導看的是同一部《一一》嗎?「一個人的」,是我們都有的自由,還是(改)編導為輕易挪用而有的說詞?

國家劇院偌大的舞台,無論兩位演員和工作人員如何努力移動簡潔(簡陋)的傢俱,始終顯得空無而荒涼,有設計感的燈光與影像,更凸顯角色人物與舞台景觀的虛無之感。這是「洋洋」在隔離中的處境,還是他(們)結束隔離後的現實日常?

我對「變奏」的理解,是與「主題」的對話,但我看《一個人的一一》,卻聽不到(改)編導與電影導演的對話,聽不到舞台上長大後的「洋洋」,與那個「我覺得我也老了」的洋洋的對話。

最後,還是回到婷婷說的那句話:「為什麼這個世界和我們想的都不一樣呢?」其實,不一樣不僅沒有關係,或許對我們自己更好,因為我們可以不用屈服於這個世界,對歡愉和窺視無止盡的索求,無需在任何時候,為了拉近彼此距離,而必須召喚那些本該無視的人與事⋯⋯。

我原本就懷疑,「王力宏」會出現在演出當中,但,還是抱著希望(不要)。

只是,仿佛迫不及待地想得到觀眾的回應,「觀眾須知」的聲音尚未完全從觀眾席的音場消逝,演員就說出了「王力宏」,許多觀眾也仿若直覺反應,或者因為太無聊而把握機會地哄然笑開⋯⋯,我終究還是失望了。

在《一一》當中,結構明確如音樂曲式的人際關係,是觀者切入解讀的基礎,其實也是洋洋所提的疑問的核心(「只能看到一半」),《一個人的一一》缺少這樣的敘事基礎,自然顯得虛無。未來,從「一個人」的,到「兩個人」的,到最終可能出現的「一群彼此相關的人」的「一一」,或許是唯一可能的出路。


註釋

1、新冠肺炎疫情,對人類社會的影響,其實在不同區域、國家、族群、階級,在經濟、政治、科學、文化的不同範疇,有巨大的差異,不能一概而論;隔離政策對個人情感、人際關係、社會秩序的影響,也是如此。因此,本文的討論,配合演出本身的設定,侷限在經濟狀況較為穩定、疫情因應較為完善的國家地區。即使在這些國家地區中,染疫與死亡人數,對社會經濟的影響,都值得關注,但,因為隔離而受到影響的個人,原本都應該是在全球化體制的受益者,其前後反差,自然會更被強烈感受,但是否真的有多嚴重的影響,則還有待斟酌。

《一個人的一一》

演出|非常林奕華
時間|2021/12/16 14:30
地點|國家戲劇院

Link
Line
Facebook
分享

推薦評論
當代劇場中的未來學意識,《一個人的一一》讓文本、媒介、主體三者如此環環相扣;也許真正擁有創造性的藝術家、發明家洋洋想告訴我們的是:縱使大家都老了,但過去、現在其實未曾死去,而是準備攜手一同迎向更具前瞻性的未來。儘管這個未來,是如此的危機重重。(謝鎮逸)
12月
29
2021
或許,正如導演徐堰鈴說的,「這齣劇用幽默與溫柔,道出台灣原民日常生活困境」,而劇中吐露的一段心聲幾乎可視為劇作要旨,「原住民的問題,你不用笑話的方式講,平地人不會聽」,這就不難理解整齣戲劇運用華語干預、擬仿的方式,形成某種型態的殖民學舌(colonial mimicry),用來迫使主流社會正視弱勢族裔的手段。
4月
25
2024
整體而論,《台北大空襲》的表演與音樂,導演的場面調度與節奏掌握,都有不錯的表現,作品的娛樂性,在觀眾的熱烈反應中得到印證,也再次確認音樂劇在本地表演藝術領域中的優勢與潛力。只是,如果創作者的目的是邀請觀眾,重回歷史現場,親身感受個人在空襲期間的生存困境與意識掙扎,我以為還有努力空間。
4月
22
2024
「眷村」在導演手中,不僅僅呈現了往往被理解為封閉的一面,這個看似封閉的限制卻反向成為導演手中創造劇場經驗的元素,有效地將現實轉為美學,成為當晚演出最令人眼睛一亮的表現,頗有前衛劇場的能量,也是近些年看到劇場創作者中,最紮實且絲毫無法遮掩對劇場形式的才華與熱愛的新銳導演。
4月
22
2024
即便創作者很明白地點名熱戰的軍工複合體、操弄代理人戰爭的幕後黑手等,當我們面對霸權,就一股熱地迎合與慾望的積極投射。若我們像悲劇人物般拿不到自身的主導權,那「反戰」到底要向誰提出呼聲,又有誰又會聽見反對的訴求?
4月
16
2024
《裂縫 — 斷面記憶》難能可貴在此刻提出一個戰爭的想像空間,一個詩人對戰爭文本的閱讀與重新組裝,具象化為聲與光、人與詩、風與土地的行動劇場,從城市邊緣發出薄刃之光。
4月
16
2024
由於沒有衝破這層不對稱性的意志,一種作為「帝國好學生」的、被殖民者以壓抑自己為榮的奇怪感傷,瀰漫在四個晚上。最終凝結成洪廣冀導讀鹿野忠雄的結語:只有帝國的基礎設施,才能讓科學家產生大尺度的見解。或許這話另有深意,但聽起來實在很接近「帝國除了殖民侵略之外,還是留下了一些學術貢獻」。這種鄉愿的態度,在前身為台北帝大的台大校園裡,尤其是在前身為南進基地、對於帝國主義有很強的依賴性、對於「次帝國」有強烈慾望的台灣,是很糟糕的。
4月
15
2024
戲中也大量使用身體的元素來表達情感和意境。比起一般的戲劇用台詞來推進劇情,導演嘗試加入了不同的手法來幻化具體的事實。像是當兄弟中的哥哥為了自己所處的陣營游擊隊著想,開槍射殺敵對勢力政府軍的軍官時,呈現死亡的方式是幽魂將紅色的顏料塗抹在軍官臉上
4月
15
2024
《Let Me Fly》的音樂風格,則帶觀眾回到追月時期美國歌舞劇、歌舞電影的歡快情境,不時穿插抒情旋律作為內在抒發,調性契合此劇深刻真摯、但不過度沉重的劇本設定。
4月
12
202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