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張思菁(特約評論人)
跳脫舞蹈家前輩們「以身書法」或「化身擬字」的慣常詮釋手法,黃翊的《墨》,出色、顯染、流溢、暈染、收勢,彷彿一口很長很長的氣韻/器運,在一呼吸/一筆間,瞬間落幕止息/無盡⋯
空間上,除了隱約可見的投影布廉外,空無一物之乾淨舞臺成為墨色染影的浮空立體場域。銀白的墨色在空中移動刷出,又如縝密細碎粒子般地褪走消逝,彰顯充滿科技感的墨跡運動—墨的顯身與隱出。
開場,群舞者身體緩慢均速地朝向地心引力,無聲放棄抵抗的悄然落地,獨留舞者胡艦站在明亮光圈的圓周邊上,如墨色初染般在內向關注中啟始舞動。從開頭的男獨舞與女獨舞,再到身體末端構築不斷迴旋的雙人舞,皆以一種均速乾淨運行般的動作風格,與浮空中由各種角度進入而又消逝的墨跡,彷彿專注地隔空對應。對我而言,此段落中的舞者是人而非「器」,比較像是以意識去進行物理性動態準則的體現,相當精準地但絲毫不顯擺也不刻意費力地,純然地運行,就如墨水遇上宣紙的物理浸染現象一樣,冷靜而自制,彷彿引領觀眾歸零再從墨材質地本位重新出發。
位在下舞臺的兩位庫卡機器人分別手持一根細長桿,身處兩者之間的黃翊以非常接近的距離和機器手臂共舞。即使畫面相當平靜和諧,但深知其危險性的我仍有些擔憂,勾起如觀賞尤里・季利安(Jiří Kylián)作品 《Petite Mort》 全男舞者與西洋劍段落的屏息感。機器手臂、長杆與黃翊肉身之間的質地對比及合作銜接,搭配後方投影布幕上的墨跡來去,彷彿比喻墨藝技藝之分寸不差,從動作到器物,彰顯超乎常人的「精準」以圓滿「藝」之境界。讓我不禁思索,雖機器人揮舞長桿可視為「器」, 然「器」與「道」為一體兩面,器具由人所造,是因人的存有需求而生。而當庫卡機器人是以仿擬人類手臂的形式設計與運行,用以擔負肉身所不能及的精準,那麼在此時空中存有的,到底是精準運行的器具?或是追求極致完美的意識?亦或根本是擁有追尋「藝」之境界意識的「器」?
墨(臺中國家歌劇院提供/攝影林峻永)
接下來一整段以「行」墨展現為主體的投影,讓完全空曠的舞台成為墨色起舞的空間,立體空間中各種向度與維度組成的墨色運行與墨跡褪去,以及以美學化呈現墨色暈染散開至滿佈淡淡墨色空間的物理守恆定律,成為科技媒材與傳統素材之間精彩地置身互換。此種科技置換能與年輕世代觀眾累積的視覺感慣性相媒合,讓悠久歷史感的墨材質地轉換為充滿時尚科技感的多媒體影像,無縫接軌元宇宙世代的眼球動律,墨「舞」生動。但對於不同眼球頻率慣性的觀者而言,一長段無任何實體舞者現身的影舞,卻彷彿置換掉活生生舞蹈身體的臨在時空般,聚焦於轉瞬即逝中的幻影殘留,也可能讓資深世代觀眾疑惑不安。
接續為舞者一一再度進入空間的舞蹈長篇段落,從獨舞、雙人、單人、雙人等的各種組合,依循著前述均速較冷調性的動作風格,以腿部或足尖在空間中畫圓運行,自旋、互旋、交互牽引的各種旋,形成空間中大小漩渦視覺暫留的物理性人體運行,與空間中投影的墨色共舞。依然理性精準的舞者肢體軌跡運行,跟隨著音樂調性與墨色軌跡之速度而變化,逐漸加大加廣或加速。然而,由於整場舞作皆設定較暗的亮度以突顯投影色澤,在眼球被精彩活躍的墨舞挑逗之後的舞者身體運行軌跡,若無較顯著的動作風格質地變化或情緒轉換堆疊,則很容易產生視覺疲乏,讓這個重新回歸舞者主體的段落,在引發觀者共振移情的程度上顯得較為乏力,是為可惜之處。
《墨》呼應董陽孜充滿空間構築的墨藝特色,將其從立體墨塊解構為筆捺,從墨跡分子化為墨色,從濃淡解離至墨材質地,讓墨的運「行」做為推進脈絡的主軸,是令人驚喜且新穎的著墨點。整個作品中由黑川良一所編製的音像聲響,活化整個歷程中的墨色來去與舞者身體運行,從聽覺中展延並立體化這個視覺空間的時間性,拉近視覺性墨跡與歷程性聲響交織而出的身體感。從初期的電音質地聲響在耳邊迴盪,到配合墨速疾速運行的刷碟聲響,再到間雜融入電子音色中的交響樂曲,皆從聽覺去彰顯墨跡的速度感、凝滯感,並由此堆疊出過程的時空展延,帶來「墨」的呼吸與「活」起的生動。這樣的聲響設計,讓觀眾從聽覺與視覺都彷彿身歷其境般,在浮空「行」墨間能落地沉浸其中。
《墨》
演出|黃翊工作室+
時間|2023/06/04 15:30
地點|臺中國家歌劇院 中劇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