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義孚在《逃避主義》中提到,無論逃向自然或文明人造物,一種「清晰感」是被需要的,這「清晰感」意味著一種品質。但他又說了,這種清晰感的品質常源自於某種簡化的過程,以及這種簡化的過程如何讓逃向某處的經驗顯得膚淺而不切實際。
要說簡單,《一個人的美術館》組成物是簡單。參與者簡單,觀眾一人,表演者一人。空間內容物也簡單,地下一樓,黑色籠罩,牆上、地板幾面投影。來到二樓,粉色空間,頂上掛著幾顆銀白色圓形物,地上灑著一片雪白顆粒,放著一台鋼琴,與三張劇院座椅。三樓最是簡單,一片藍光,除了牆上一面屏幕,沒有其他物件。三個空間,一貫清冷,一貫安靜。
意義難以附著於任何一處,或者,當你將意義附著於一處,只顯得自己簡單。於是,你只能就著這安靜與清冷,爬回自己身上。畢竟多數時間,空間中只有你一人。
回到地下一樓。
電梯門一開,巨大的黑色籠罩,你差點看不見前方的路,一陣暈眩。所幸空間中的投影之光,讓你有些安心。地上黑白交錯的投影,是某人的皮膚、毛細孔、體毛、乳暈,你仔細看著,偌大的黑色空間,逐漸壓縮成某種私密的心理狀態。一回頭,一個陌生黑影靠近,他一邊發出細碎鼓聲,一邊噫嗚鳴唱。你有些緊張,但還是好奇往前探,他將手鼓遮著臉,一面發出聲響,帶著外星生物的滑稽感。
此刻,你開始清楚意識到自己的每一個步伐與選擇。原以為自己是觀者,但莫名地,當空間中進入另一人,觀看與被觀看的分量持平,這不再是參觀一個展、看一齣表演這麼簡單的事了。溝通被畫上重點,從兩人之間單純的步伐開始。一個恍神,身影沒入黑暗之中。你好想繼續膩在黑暗中,享受巨大音場籠罩的飽滿,卻又有些急忙想跟上那個神秘的身影。
來到地上二樓。
粉色光暈染著空間,好像晚霞獨獨鍾愛美術館。踩踏著灑落一地的雪白,顆粒聲讓你誤以為自己在雪地獨行,但轉頭看見落地窗外車水馬龍,卻透不進一絲喧鬧,有些奇幻,有些恍惚,當你坐上雪地的劇院座椅,更驚覺荒謬。然而,幾個簡單的物件,看似無邏輯的擺設,竟帶你抵達一種意義被翻攪後的「清晰感」。你於是鬆了一口氣,不再試圖解讀。一翻身,躺在人造雪地上,手臂來回撥弄著白色顆粒,沈入沒有意義的重複動作中,專注而清晰。不知何時,又是一陣細碎聲。
眼神望向三樓,緊跟著上去。
一坨軍綠色帆布帳篷,蠕動著,裡頭翻找鐵器的聲音鏗鏘作響。突然兩隻湯匙冒出,不像在演奏,只是透過聲音來回探索空間。一下子,湯匙縮回帳篷,又是一陣翻找。這次冒出的,是一枚空的扭蛋以及地下室的神秘身影,他雙手扭轉著手中的透明扭蛋,吱吱作響。像個冒險家,他透過聲響一邊探索空間,一邊唸唸有詞。你亦步亦趨地跟著,就怕打擾,怎知他轉個身就跟你對上眼,說著你完全沒有頭緒的外星語,教你如何操作扭蛋探測儀。你們邊「聊」、邊走、邊探測,通過一條染著藍光的長廊,來到玻璃懸崖邊,繼續用外星語、唱著、叫著、哼著歌、搖擺著。
此時此刻,你不像在地下一樓時,小心翼翼地觀看與被觀看,你僅僅是意識到選擇,讓它流出。在專注且清晰的當下,放棄解讀,選擇於是得以輕鬆的進出身體。你真的不知道你們確溝通了什麼,但你們在溝通,因為用盡全身共在,支持著彼此的選擇。懸崖上,時間不知過了多久,遠方來了另一個身影,招手,原是時間到了。在魔幻與現實的交界,你繼續徘徊,回想一切如何發生。
沒錯,葉名樺沒想帶你見證她在北歐雪地上那個「準備好了」的瞬間,更沒想帶你重返北國風光。【1】她與藝術家們提供的,正是段義孚說的「清晰感」,透過看似簡單的元素,卻成為深刻。深刻在於,當空間中只有你一人,彷彿世上最後一個人類,除了自己的心識,你還能照見什麼?深刻在於,空間中該是表演者身份的人,卻不像個表演者,該是觀者身份的,也不只是觀看者,看與被看瞬間打平,每個選擇被清楚意識到,溝通成為時間軸上的主角。深刻在於,過於簡約的元素,意義難以附著,懸置與覺察成為方法,創造於是可能。說到底,過程的簡單不是問題,問題在於如何把自己放在當下,無論是逃向何處。
註釋
1、TT不和諧講座紀錄:看見聲音,聽見舞蹈:舞蹈的人聲音景 ——從《寂靜敲門》、《混沌身響》談起。http://pareviews.ncafroc.org.tw/?p=22745
《一個人的美術館—寂靜敲門》
演出|葉名樺(概念、演出)、Mark van Tongeren
時間|2017/04/26 17:15
地點|國立台北教育大學美術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