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事倒轉的完美與不完美《小寶歷險記》
4月
01
2023
小寶歷險記(九歌兒童劇團提供/攝影蔡耀徵)
Link
Line
Facebook
分享
小
中
大
字體
1274次瀏覽

文 謝鴻文(特約評論人) 

過往台灣兒童劇很容易出現的故事情節是:主人翁離家,經歷了一些冒險,完成任務或夢想後回返,主人翁心智因此獲得成長。許多劇本又太過一廂情願,把成長想得遊戲化,好像過了幾關打怪完成,智慧勇氣立刻就能補血能量值大增。當一齣戲以「歷險記」為名者,尤好此道。

不難看出這樣的情節設計,深受神話學家坎伯(Joseph Campbell)《千面英雄》的思維影響;但另一方面,也暴露出兒童劇編劇人才匱乏與創意貧困的窘境,所以找到一個保守安全的,常見的故事模式套用,久而久之就成了兒童劇內涵深度僵化不前的主因之一。 

九歌兒童劇團身為國內目前最資深的兒童劇團之一,每一次的演出不僅是自身的資歷累積,其實更肩負著一種示範指標作用,讓我們看見兒童劇的承先啟後可以走往哪裡去。這固然會是壓力,可是一旦將壓力包袱丟棄,既能守成又見創新勇氣,那份對兒童劇創作不減的熱情,將成為祝福九歌兒童劇團繼續長青不輟的驅動力。 

那麼我們來觀察《小寶歷險記》這部作品,究竟是因襲窠臼,抑或創造新局?首先就故事來說,選擇了大眾耳熟能詳的安徒生童話《醜小鴨》改編,倘若只是把原著再搬演一遍,便失去了改編再創的獨特意義。幸好編導黃翠華別出心裁運用「故事倒帶」方式,賦予醜小鴨(小寶)不同的情節發展。一開始我們看見三位說書的演員邊說邊演的《小寶歷險記》仍是貼近《醜小鴨》的原著,不過到了小寶離家遭遇寒冬被冰凍成「鴨冰棒」(這是一個新鮮幽默的點子),獲救之後,又不容於老婆婆家的貓,被貓陷害誤拿打火機燒了老婆婆珍愛的照片,也差點把自己燒死。此時三位演員又跳出角色,討論小孩不該逃家造成這樣的結局太悲慘不完美,所以要倒帶退回小寶掉入急流那場戲重來。 

這一回重演的故事結局,是小寶如願變成天鵝,只見此劇唯一的男演員賈祥國套上女性舞者的羽毛頭飾和芭蕾裙,豁出去滑稽搞笑的形象,具有出其不意的反差效果。當他跳著《天鵝湖》舞蹈,以為這樣變天鵝就能得到手足與其他動物的欣賞認同,結果不然;換言之,小寶的蛻變實未完成,他的醜怪模樣還是被牢牢標記著,無法撕去。 

這一段滑稽搞笑又帶點辛酸無奈的演繹,不禁讓人聯想到1995年曾獲葛萊美獎最佳女歌手的安妮・藍妮克絲(Annie Lennox)翻唱的歌曲〈No More "I Love You's"〉,MV中一開始即是一群身材健壯的男舞者,頂著誇張妖豔的濃妝,穿上女性舞者的芭蕾舞衣,在一間像酒館的空間中隨著音樂翩翩起舞,座位席上的人們一臉冷漠輕蔑看著。歌詞裡原本是動詞表意的我愛你(I love you)別具深義的加了複數s化成名詞「我愛你這事」(I love you's),傷心的人覺得被「我愛你」的語言遺棄了,再也沒有我愛你這事,語詞的意思也轉變到語言之外,而其他戀人們則在議論怪物(The lover speaks about the monsters)。

摘舉這一段歌詞與MV內容呈現,可以看見雙性特質(bisexuality)流動,亦暗諷著性別政治正確保守的社會,對這樣跨性別的身分樣態,常會視如妖異怪物存在鄙夷;也就是說即使披上天鵝外衣,也未必使人認同美麗。《小寶歷險記》的橋段與此歌曲文本竟在此產生若干互文連結,延伸的意涵使人深省性別平權猶有未待之處。我們也可以說歌詞中提及被議論的怪物,更是人心黑暗恐懼的象徵,而非外在之物。若我們也回到安徒生原著再思索比對,安徒生選擇讓醜小鴨蛻變成真正的天鵝,當他臨水照鏡,看見與認同自己的新貌,自卑與恐懼都崩解了,以讓人讚美嘆息的完美身影飛翔之際,那就是安徒生寬容悲憫之心的成全。 

《小寶歷險記》這齣戲裡的第一回倒帶重演,雖不算失敗卻仍不完美,編導似乎有意識地要讓兒童觀眾直面現實人生便是如此炎涼殘酷。等到第二回的倒帶重演,讓小寶自我覺察自己的缺陷不完美,先接納再改變,因此他決定學會游泳,甚至以泳技救了哥哥,贏得哥哥的心,獲得哥哥的致歉,兄友弟恭再也不被哥哥欺負嘲笑,小寶的命運就此翻轉。此圓滿的新結局,最終還是展現了寬容與悲憫的高貴人性,也寄託著創作者們對兒童的愛,純粹好似天鵝羽毛之淨白。 

有些迂迴,有些顛簸,這般經歷與體驗過才得到的愛、幸福和圓滿,因為是自覺行動得來,一切更形珍貴。兒童劇能夠對一主題透過這樣多層次心理的探索,確實可增加內容的豐厚程度,小寶包括兩回倒帶重試的情節,彷彿也是向命運提問,在決定與選擇瞬間,意志與行動便是回應了命運的安排究竟是天定,抑或自己可以主宰。有意思的是這三場情節,小寶掉入激流遇見的老烏龜,對他的命運轉變具有關鍵啟發作用,但並非同一隻,而是三種模樣――取材自不同鍋子、鏟子、臉盆等物件組成的偶――這彷彿意味著生命轉折的相遇、啟蒙引導者常常是會變形易容現身,無所不在,也無處不隱,有心才會發現。 

然而,小寶初次離家到了奇幻森林,那一場戲的舞台氛圍與情節營造,除了花會被小寶的外表嚇到驚慌而逃有幻想成分,其餘處理都顯得有些草率不完美,毫無奇幻可言,刻意稱之奇幻森林可再斟酌。還有,戲名的「歷險記」實在也是不完美的陳腔濫調,期待可以倒帶重想。 

《小寶歷險記》

演出|九歌兒童劇團
時間|2023/3/26 14:30
地點|文山劇場

Link
Line
Facebook
分享

推薦評論
或許,正如導演徐堰鈴說的,「這齣劇用幽默與溫柔,道出台灣原民日常生活困境」,而劇中吐露的一段心聲幾乎可視為劇作要旨,「原住民的問題,你不用笑話的方式講,平地人不會聽」,這就不難理解整齣戲劇運用華語干預、擬仿的方式,形成某種型態的殖民學舌(colonial mimicry),用來迫使主流社會正視弱勢族裔的手段。
4月
25
2024
整體而論,《台北大空襲》的表演與音樂,導演的場面調度與節奏掌握,都有不錯的表現,作品的娛樂性,在觀眾的熱烈反應中得到印證,也再次確認音樂劇在本地表演藝術領域中的優勢與潛力。只是,如果創作者的目的是邀請觀眾,重回歷史現場,親身感受個人在空襲期間的生存困境與意識掙扎,我以為還有努力空間。
4月
22
2024
「眷村」在導演手中,不僅僅呈現了往往被理解為封閉的一面,這個看似封閉的限制卻反向成為導演手中創造劇場經驗的元素,有效地將現實轉為美學,成為當晚演出最令人眼睛一亮的表現,頗有前衛劇場的能量,也是近些年看到劇場創作者中,最紮實且絲毫無法遮掩對劇場形式的才華與熱愛的新銳導演。
4月
22
2024
《裂縫 — 斷面記憶》難能可貴在此刻提出一個戰爭的想像空間,一個詩人對戰爭文本的閱讀與重新組裝,具象化為聲與光、人與詩、風與土地的行動劇場,從城市邊緣發出薄刃之光。
4月
16
2024
即便創作者很明白地點名熱戰的軍工複合體、操弄代理人戰爭的幕後黑手等,當我們面對霸權,就一股熱地迎合與慾望的積極投射。若我們像悲劇人物般拿不到自身的主導權,那「反戰」到底要向誰提出呼聲,又有誰又會聽見反對的訴求?
4月
16
2024
由於沒有衝破這層不對稱性的意志,一種作為「帝國好學生」的、被殖民者以壓抑自己為榮的奇怪感傷,瀰漫在四個晚上。最終凝結成洪廣冀導讀鹿野忠雄的結語:只有帝國的基礎設施,才能讓科學家產生大尺度的見解。或許這話另有深意,但聽起來實在很接近「帝國除了殖民侵略之外,還是留下了一些學術貢獻」。這種鄉愿的態度,在前身為台北帝大的台大校園裡,尤其是在前身為南進基地、對於帝國主義有很強的依賴性、對於「次帝國」有強烈慾望的台灣,是很糟糕的。
4月
15
2024
戲中也大量使用身體的元素來表達情感和意境。比起一般的戲劇用台詞來推進劇情,導演嘗試加入了不同的手法來幻化具體的事實。像是當兄弟中的哥哥為了自己所處的陣營游擊隊著想,開槍射殺敵對勢力政府軍的軍官時,呈現死亡的方式是幽魂將紅色的顏料塗抹在軍官臉上
4月
15
2024
《Let Me Fly》的音樂風格,則帶觀眾回到追月時期美國歌舞劇、歌舞電影的歡快情境,不時穿插抒情旋律作為內在抒發,調性契合此劇深刻真摯、但不過度沉重的劇本設定。
4月
12
2024
因此,當代的身體自然也難以期待透過招魂式的吟唱、紅布與黑色塑膠袋套頭的儀式運動,設法以某種傳承的感召,將身體讓渡給20年代的新劇運動,以作為當代障礙的啟蒙解答。因此,黑色青年們始終保持著的這種難以回應歷史的身體狀態,既非作為歷史的乩身以傾聽神諭,亦非將僵直的歷史截斷重新做人。
4月
11
202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