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盈帆(2020年度駐站評論人)
We are forced to become an image: theatricalizing everything, exposing our intimacy, even our suffering, in a daily performance.
我們受迫成為圖象:我們戲劇化一切,在日常表演中暴露我們的親密,甚至我們的痛苦。
——Marina Mascarell , Second Landscape 2020
《媒體入侵》【1】的外文題名《Second Landscape》是饒富興味的標題。居伊・德波1967年於《景觀社會》提到過「所有的直接存在,一切都轉化為一個表象。」【2】,這與當今不謀而合,螢幕顯示器充斥周遭、充飽自我的自造畫面不僅跳動在限時動態,也能留存在我的珍藏隨時細數我的痛苦、重溫我的親密。我與他人的螢幕照亮每張臉,形成一幅巨大的群像卻又彷彿是無數自我複製的landscape。在現實中,活著的、有形的身體在虛構現實(virtual reality)中游移,身體和圖像之間的界限(boundaries),物質世界和非物質世界之間的界限逐漸消失。【3】《Second Landscape》認為人們掙扎於希望穿透超越圖像/Landscape,卻又害怕被圖像/Landscape吞噬的兩難之中。但我卻不認為那是那麼恐怖的事。【4】我覺得這樣的景況,如同舞台上的充氣氣囊,有股溫暖的感覺。
舞台設計羅德格斯(Ludmila Rodrigues)提供給觀眾一種空間中巨大的奇觀物。但不同於公共藝術品,公共空間中的奇觀物是種異物,正因「介入」而突顯人們習以為常的環境裡,有些什麼值得觀察之處。然而,在劇場的開放性中,奇觀物並不特別,甚至是必需品,那三顆灰白、銀灰、金黃的充氣氣囊【5】,最大者可以佔滿半幅舞台。隨著氣體輸入而膨脹變形的氣囊,是軟雕塑,是移動式舞台布景,是伸縮自如的影像屏幕,偶爾,它們也像卵殼般,從中產出表演者們。值得觀察的是,此作中,舞者必定需與氣囊有所接觸,意義才會產生。而接觸氣囊表面,感覺上是有溫度的。【6】
在許多膨脹的影像之中,有幅影像對我特別深刻,那是自氣囊隧道窺視半身女性,那位女性卻直直凝視回來的畫面。那幅女性的反凝視出現在施姵君訪談段落之後不久,但那並不像安妮華達(Agnès Varda)的電影《五點到七點的克萊歐》(Cléo from 5 to 7),那樣將畫面視角倒轉過來,從Cléo的眼睛看向街上的人們看著他,進而將凝視的主體與客體對調。不是的,那幅女性凝視(female gaze),提醒了我,我剛剛聽到的「肺腑發言」佐以看到的「客觀」訪談情境,真的是真的嗎?那是表象還是真實?這趟反轉,並未像開場時由女性表演者手持攝影機拍攝當天的觀眾,投影至舞台上供所有觀眾觀看。它並不是將觀者們轉為景觀(spectacles)進而吞噬/消費(consume),它是一劑消解膨脹事實的針頭,刺進我的警覺。
相較於好萊塢始終是性吸引力開發機,而且,無分性取向人人有機會享受性吸引力。台灣的現代舞作品往往是去性的(sexlessness)或中性的(neutrality),也就是說,舞者鮮以性吸引力與觀眾交流。未構成特定角色的舞者常常是不強調女男性別分野的,無情欲的,甚至無表情的「專業」表演者。為印證此觀點,我可以提出一個台灣首演版與瑞典前期彩排版【7】之間微妙的不同,台灣版的拍攝/投影畫面中,看不到性接觸或兩人之間的性場景,但瑞典版的預告片中,直接就能看見兩位表演者伸舌交錯的拍攝畫面。我猜想那幅交舌的影像應該也是編舞家瑪芮娜(Marina Mascarell)試圖打破性聯想的嘗試,但是,在打破舌尖撫觸所帶來的慣習感覺前,先感受到慣習該感受到的卻是要件。即便台灣版的《媒體入侵》可能未觸及瑞典版欲深入的議題,但對臺灣觀眾而言,已經是大膽而直接地將視覺遊走在觸覺上。在一段落,觀眾透過投影畫面的特寫,能夠極近距離地間接看見舞者之間的撫觸,他們的毛細孔、他們的汗、他們熱騰騰的呼吸,都能夠激發觀眾的生理同理回應(empathized)。《媒體入侵》的舞者們於此處展現了臺灣編舞作品少有的質地,那種戲稱為「很歐洲」的身體,在現代化/全球化的臺灣身體上依然成立,這或許印證了Marina於節目單的宣言,他在暑期排練過程中,曾經對舞蹈空間全團為同一國籍、同一文化的表演者們下過移除限制的功夫。而成果是,遠在台上撫觸彼此的舞者,真誠地令我和隔壁陌生的觀眾流淚。
在《媒體入侵》中,同時能感受到編舞家對舞者們真誠的愛。這可能是一部舞者們夢寐以求的作品,因為在其中,他們既是集體也是個體,幾段獨舞段落精彩非凡,礙於篇幅僅能提及finale之前,黃彥傑的獨舞。那段陽性solo無疑是《軍中禁戀》(Beau Travail)男主角Galoup的最終結局。那部以西非迪斯科舞廳的開場並且閉幕的電影,最後一幕沒有一句台詞,只有Galoup一絲不苟地鋪床,然後半裸躺在床上拿著手槍,準備結束自己的生命。突然,畫面從他的肌膚切到迪斯科舞廳(應該是Galoup腦海之中而非現實),他在無人的舞廳裡獨舞,好像回憶起快樂的時光,或者,也期待進入另一個超然的世界。男主角最終的獨舞可說是電影史上,舞蹈同時作為儀式和自我表現,最具啟發性和神秘性的出神冥想。【8】黃彥傑的獨舞就是那樣強烈,所有的人都聽得見他砰砰的心跳,跟著他一起撼動。但是,不同於電影,他跳完之後,拾起一朵大大的氣囊,他的臉投在其上,影像反覆大喊「你有沒有聽見?有沒有聽見我的心跳聲?」此時,無比的哀傷與孤獨席捲而來,即便我知道舞者黃彥傑能夠感受到我聽見他的心跳,Marina將無比尖銳的刀鋒刺向我,質問我,你知道嗎?你知道出了這道門,他們/所有他人也能聽得到你的心跳聲嗎?
註釋
1、《媒體入侵》Cast:陳韋云(石曜黑)、施姵君(尖晶粉)、林季萱(晴空白)王彥(繽紛彩)、彭乙臻(糖果黃)、李怡韶(焦糖棕)、黃彥傑(斑斕墨)、周新杰(綠碧榴)、王懷陞(因傷未演)。
2、王昭風譯,居伊・德波《景觀社會》,2006,南京大學出版社。
3、作者翻譯再詮釋Marina Mascarell , Second Landscape 2020. Official Website.
4、可能是因為我很喜歡teamLab的創作意圖,致力於「探索認知的邊界,並試圖超越人類對世界,對時間連續性的邊界的認知。」。
5、台灣觀眾可能對空氣氣囊作品並不陌生,藝術家王德瑜的系列作品,已在劇院外多次帶給觀眾探討觸覺與雕塑的經驗。
6、以藝術之名:藝術家訪談王德瑜,http://web.pts.org.tw/~web02/artname/about.htm。膨脹變形的氣囊是則明喻,它不只是圖像/Landscape與身體的關係,也是觀眾與作品的關係。在劇院這個實的空間裏頭,舞台製造出虛的空間,企圖包容所有觀者進到裡面。雖然人無法以肉身直接「碰觸」到實的表演藝術作品,但觀賞的經驗不只是觸碰一個藝術品而已,而是被整個藝術品虛地包圍,然後當觀者和表演一起敞開,就會有意料之外繼續發生。
7、依原計畫,瑞典Skanes Dansteater是《Second Landscape》的首演,因COVID19疫情,瑞典計畫延後至台灣之後演出,但隨冬季疫情升溫,Skanes Dansteater已經取消演出,使台灣版《媒體入侵》成為世界首演並且是該作2020年唯一的演出。
8、Imogen Sara Smith, Beautiful Work: The Female Gaze in Beau Travail, La France, and The Romance of Astrea and Celadon (filmcomment.com), 2018。
《媒體入侵》
演出|舞蹈空間舞團
時間|2020/11/29 14:30
地點|台北 城市舞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