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鏡頭下的身體,是真實,還是虛構?」通過這樣的問題意識,《媒體入侵》結合舞蹈、錄像、言語,探究當代充斥虛擬圖像環境裡的身體定義。舞作的焦點不單只是舞者的肉身與動作,亦是舞者身體的影像以及由其展開的造型,兩者共同組成如原題名Second Landscape給予人的聯想,亦即一道二級的、溢出的、次於起初的,或者說人工的風景。在舞台上併發出差異的存在感、再現的隱喻,透過身體影像的投影,也透過身體本身與影像之間的對比。
曾經,Lucinda Childs的經典作《舞》(Dance,1979)於現場舞蹈演出的同時,將預錄的舞作放大投射於舞台前的透明薄紗,整體表現出純粹動作之於時空的韻律、感知或永恆性等意義。Alain Buffard的小品《Les Inconsolés》(2005)運用愛撫動作的等身疊影,營造出極度私密卻又富含張力的感官性。而舞蹈空間與Marina Mascarell的《媒體入侵》借助且進一步擴大投影效果的伸縮靈活性和戲劇感染力,時而也呈現如錄像藝術家Tony Oursler作品中既幽默又譏諷的情境(如大眼球或身體影像的變形),並將投影從陪襯、伴奏的角色,提升為主役。一如作品靈感《景觀社會》(Guy Debord, La société du spectacle/The Society of the Spectacle,1967)著作標題的啟迪,spectacle既是關於視覺、光學的術語,其拉丁文字根spectrum,也意指幻象 、幽靈,就像始終浮動,沒有根基的幢幢鬼影。於是,以捕捉影像化、虛擬化的身體感受或意識,作爲挑戰或反思身體存在現況的手段,遂成為作品的操作策略,並且徹底執行。
流動性滿盈的舞台設計,用於鋪陳多變、多重但也短暫零散易碎的關係,如場刊裡說這是對於社會學概念「液態現代性」(Zygmunt Bauman, Liquid Modernity,2000)的呼應,強調固態秩序失去,個體四處游移,身份急速切換,生命充滿不確定性。舞台上,三具看似體積各異的大型充氣塊狀道具,連同緊湊的段落內容、富於敘事性的配樂,進行消漲或位移,成為影像投射的載體、抽象場景的背景。投影於柔軟質地充氣體上的巨大嘴型,連同舞者的扭動,演繹身體遭受吞噬的心理情境。即時特寫的皮膚表層、肢體局部,如紋身圖形、五官表情等細節,注視個人隱私的被揭秘。又或者是,投射舞者們交談中的座像於直立如巨石的充氣體,視覺上猶如圍坐的巨人們,相互訴說著關於表演與身體感受的經歷。此外,在一個燈光略為陰暗的片刻裡,其中一位舞者的投影,以縮小的比例,輕緩地落於自己的身體,彷彿一度走失的影子,終於回歸出生之地。身體的影像被視為分身碎片,也被看作是身份的代替,在失序中,不斷地重新建構自己。
作為壓軸的視覺造型,將科技介入日常所致的當代瞬息萬變,化為層次繁複迷離的場景。不斷轉化的身體畫面如活物般晃動、扭曲,在與現場舞動的交錯和拼湊裡.影像的龐大聚集,就像《景觀社會》裡所主張,並非只是表象的集合,而是以圖像為中介而建立的社會關係。人的存在環境整體,完全不是一目了然的設計。迷宮般的人際網絡、物化的世界裡,身體的真實顯得卑微,卻尚未失去精力。舞作接近尾聲之際,獨自一名女性舞者,在影像與充氣道具逐漸褪去的舞台上邁力舞蹈,地板動作持續進行,沒有倦意。宛如一則科幻寓言,在這近似終局的情節裡,預示希望的契機;卻也早在看似平淡的橋段中,埋下警世的伏筆。
開場,舞台上的投影,播放著一位現場手持攝影機的舞者,自觀眾席走上舞台時所拍攝的畫面。這樣的即時投影,於網路世紀的今日,或許不再令人驚奇,然而當中所揭示的反身性(reflexivity),就像錄像藝術先驅白南準的《電視佛陀》(TV Buddha,1974),藉由觀看本身影像的永恆循環,所提示的個體自我指涉等主題,影像與實體之間的弔詭關係,始終不失當下意義。在媒體入侵的當代,以影像作為中介的虛擬關係,已讓身體從此落入質疑。舞者緩步拍攝並播放身體影像的過程,因而是鏡像階段(mirror stage)的反身模擬。肉身的存在,轉而成為鏡像期(mirror stage)的虛構幻影。影像化的主體,正在成形。
《媒體入侵》
演出|舞蹈空間舞團
時間|2020/11/28 19:30
地點|台北城市舞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