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見「紅樓夢續」四字,直覺地認為此是為補《紅樓夢》之憾的後世續仿之作;直至看到窮劇場的實際演出,方知窮劇場的《紅樓夢續》並非此概念的劇作,而是將《紅樓夢》原著的情節進行擷取轉化,並置諸於現代社會的情境中,使原著的精神得到與現代社會相互映照的契機。
如果將《紅樓夢》視為故事原型,那麼窮劇場從中汲取的命題則如演出節目單所示,《紅樓夢續》的命題在於時間,且又對應出命運、生死、情等生活場景的共通感受。因此開場時,推棺人將棺木推至場上,棺木開啟時,一個個女性緩慢優美、但又帶著些許神秘妖異的姿態爬出棺木,則暗示著《紅樓夢》的女性將穿越時空降臨於此刻。
這些從古典文學穿越到現世的女人們(或者該說《紅樓夢》裡的幽魂?)、以及從水中出現的男人,在他們的言談與對話中可一一對應至《紅樓夢》的情節,在當中的人物性格亦被保留、甚至被深刻強化──如寶玉對一切事物都已被安排好了感到惶惑;紅衣女整合黛玉和晴雯的性格,使豐沛的情感增添了激烈性,訴說對情感的看法;青衣女則對應至王熙鳳的幹練,卻又凸顯出在幹練之外的力不從心與迷失自我。至於原著的情節,則濃縮變形、置入對話當中,以此呈現這些情節中的生活情態若放置於現代社會,則可引起共通的感受──對於生命感到無助與焦慮。
這種無助感與焦慮感成為《紅樓夢續》的最大框架,並以時間流動為推進動力,表現出生命在不停前進的過程中,許多事情是已經被有形或無形的力量安排好的身不由己,此點已從開場時一句「是你做的決定?還是時間替你做的決定」可見;再經由後續眾人期待寶玉「像個大人」的期待、寶玉對婚事的茫然、秦可卿喪禮是由鳳姐打理、女人不希望自己變老、鳳姐被期待生子卻同時對此感到疑惑等段落強化演出主旨。
但《紅樓夢續》在上述這類原著的基礎上,加入了現代性時間快速推進的力量,使《紅樓夢》近乎靜止的時間感中產生變化,最明顯的例子即為寶玉看著女人們在街上快速行進時的手部動作(如滑手機、招計程車等),以及捷運車廂中眾聲紛雜地討論《紅樓夢》情節與人物現實生活中的情愛困境。在此種紛亂的現代交通場景中「做自己的事」,表現的是每個人在現代社會中的既保持自我、卻又與外界疏離的現象,且經過時間的快速推進,每個人的遇合、以及曾經擁有過的事物在瞬間即成為過去,不留下半分、亦無從挽回──這也就形成寶玉在劇中不斷地想尋回眾人、想重建那只剩一面牆的大觀園,卻無法實現。因為每個人都有屬於各自的去處,若離開此刻,就會在命運與時間的推進之下走向他方,甚至成為如鳳姐所說的「所有的記憶進入我的身體卻無法逗留,我成為了沒有記憶的人」,此種失去在自我定位的存在。因此現代性的快速時間感在《紅樓夢續》中,則成為了詮釋《紅樓夢》與現代生存焦慮的一個重要元素。
如前所述,《紅樓夢續》除了將《紅樓夢》的人物與情節置放於現代時空中,卻又不斷地逆返回《紅樓夢》與傳統戲曲的世界中,無論是在劇中大量引用《紅樓夢》與各類詩詞曲文的文句、或是在形式上的南管吟唱,讓整個作品在現代的時空下,遊走於現代與古代之間,且引用的共通性在於:均與時間流轉下的傷逝相關,而南管悠緩的唱腔則渲染此傷逝的情緒,使整齣劇作在現代的時空中為古典的物哀美學所環繞。此點或許正呼應此劇編創時,「古典作品現代化時要反向創造古典性,使古典與現代有雙向溝通的機會」此一理念。
固然在現代劇場中,古典作品成為傳統劇種與現代劇種的重要取材對象,且在重編重演的過程中賦予現代意義,以呼應觀眾生存於此刻的生命議題,但在古典的內容賦予現代新義時,又難免溢出原作、甚至形成僅藉原作之皮重新包裝上市,因此在古典作品現代化時,反向回歸原著精神則是當代劇作應拾回與重視的創作方式。
此理念的提出有其重要性,但或許也可既此思索這反向創造的「古典性」內涵是什麼:是與「現代性」相對的意義?還是就作品創作與在創作的不同時間點而論?還是作品內在所呈現的思想?還是從演出形式而言?或是原著的引用?甚或是其他?或許劇作家有屬於自己的詮釋觀點,但在《紅樓夢續》中,至少可看到前述幾種的呈現──原著的引用與改易詞面、融會傳統戲曲演出形式、挖掘《紅樓夢》內在的不可測的命運之力對生命的影響、置放於現代時空卻不斷回應到原著的情節內容,這些皆是《紅樓夢續》使《紅樓夢》走入現代時、同時對之進行回應與回顧,使挖掘古典作品中可與現代社會相呼應的精神時,亦可感受到《紅樓夢》自身的韻味。
命運的巨輪搭載著《紅樓夢》,順著時間直流而下,雖然樣貌不完全相同,但內在仍可辨識出那個眾人熟知的《紅樓夢》,在此刻訴說著古今相同的夢,讓這個夢持續地反覆重現在每個時代的生命中。這便是《紅樓夢續》。
《紅樓夢續》
演出|窮劇場
時間|2019/11/09 14:30
地點|臺南文化中心原生劇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