表演的缺口與日常的光《福吉三街》
6月
07
2016
福吉三街(國家兩廳院 提供)
Link
Line
Facebook
分享
小
中
大
字體
1650次瀏覽
吳孟軒(專案評論人)

有隻白色小山羊。斑駁的長牆。隨意擺放在牆邊的掃把。許多懸掛在天上的小燈泡。觀眾聊天、進場、就座、覺得小山羊很可愛。聽說它就叫「福吉」。

創作者林素蓮走上台,告知觀眾手機關靜音云云。她獻上一首歌「故鄉的親人」,是用手機玩遊戲的聲音。她就這樣坐在台上,玩完手機遊戲裡的一整首歌,小山羊也聽了一整首歌。有點想家。曲畢,鞠躬、下台,小山羊不想走,她抱它下台。好日常的片刻。

我不太想要稱呼接下來站在台上的人們為「素人」,畢竟沒有人真的會是一張白紙,會樸素無瑕到令人起疑,即便有人並未受過所謂「專業」舞者或表演者的訓練,但他們曾經經歷的,一定有許多比「專業」更豐富有趣的事吧。那,就統稱他們為「表演者」吧!

他們的確在表演:眾人拋接年僅十一歲的吳怡蓁,他們沈穩的呼吸、精準的位置、大幅度的拋物線與墜落,顯然經過稹密的練習與安排;馬雅總是彈著烏克麗麗,清澈地唱個許多膾炙人口的流行歌曲,再不時地來個芭蕾solo,沈浸在自我表演的愉悅裡,像是人們小時候會假裝自己是明星,陶醉地在房間或浴室裡盡情唱歌與跳舞,表演給自己與虛擬的觀眾看。有時,他們又不像在表演:林時青、余長晃、連志玹三個男子的閒話家常,讓我彷彿看到路邊的中年男子們在聊天,沒有刻意訓練的聲音與姿態,只有交雜的國台語、聽不清楚的談話內容、極度日常的身體,其實你分不太清楚他們是在表演,還是真得就是在聊天的三個阿伯。你也同樣分不清楚洪佩瑜、林小婷、吳怡蓁、馬雅的互動,究竟是在刻意表演女孩們的情誼,是真的就是那些女生之間會有的嘰嘰喳喳、互相取笑、一起唱歌,又打打鬧鬧的肢體語言。

有時,他們則游移在表演/不表演的交界上,而這種時刻,都特別令我覺得好看,例如有一段警衛伯伯林時青與小女孩怡蓁的雙人舞:雖然警衛伯伯不斷地忘動作,只好一直偷看流暢熟練的小女孩,但伯伯試圖跟上的企圖,卻因此顯得真實誠懇。伯伯並沒有要掩飾他的不擅長,只是用靦腆的表情化解了可能的窘迫與尷尬;你知道他不是在表演忘記,而是真的忘記,你也知道他不是在表演跟不上,而是真的跟不上,然而,動作的殘缺卻讓人的個性得以突顯,在空氣中流動的,不再是一個個完美套路的執行,而是在跳舞的人,他在當下所有的不足、缺憾、掙扎、渴望、努力,與他企圖想要去的地方。其實,再傑出的舞者,也都會有失誤、挫敗與糾結的時候,動作固然可以作為某種審美的需要,或是特定風格的建立,但也可以是一種顯現「人」的途徑,顯現那些只要是人,就會有缺陷與不擅長的部分。

或許,這些人性的脆弱與無能,正是目前的「專業」舞者訓練時常在掩飾與修整的:竭力地讓舞者身體的各個面向都順暢無阻,於是可以符合編舞家的各種需求,包括表演無能,而不是真的無能。或許,此點便是林素蓮發展邊緣人物計劃的緣由之一:「我開始思考舞蹈以及專業舞者養成的過程中所追求,及可能因而在追求過程中被忽略的事物。舞者的動作執行完美與否,彷彿有著另外一個對立面是人性展現的缺席。」【1】。也或許,這就是為什麼在《福吉三街》裡,我看到的常常不是表演者達到了什麼外在的形體、符合了什麼樣的標準,而是林素蓮讓他們在表演的缺口中,所滲出的人的狀態:一種很日常的、未經精密抽象化的,可能在父母長輩、巷口麵攤阿姨、7-11店員身上,就可以直接看到的那種狀態;而這種坦然與毫不掩飾,我認為便是《福吉三街》最打動我的部分。

不過,即便日常,表演者們並非未經訓練就赤裸裸地上台;事實上,從《邊緣人物》到《福吉三街》,表演者的質地發生了明顯的變化:氣息更定更沉、覺察更敏銳、節奏也更從容。相較於《邊緣人物》,《福吉三街》的表演者們不再急著拋出動作、製造事件,即便偶爾仍有不安與閃神的瞬間,但整體而言,表演者們對於要用自己的樣貌站在台上,顯然更為自在許多。在這個變化的過程中,令人好奇的是:林素蓮與表演者們工作的方法是什麼?是透過什麼樣的練習途徑,讓「素人」不再那麼「素」,卻可以「素」得動人?她是如何讓表演者在台上自在地存在著,仍不失其自然與誠懇的部分?以及,我更有興趣的是,往後在邊緣人物計劃的四五六七八九十裡(希望會有!),當這些表演者已相當熟悉舞台的時候,這份誠懇屆時是否還能成立?畢竟,表演者的課題之一,不就是在長期訓練與已然建立的習慣裡頭,能夠繼續找到表演的有機性?

結尾謝幕,小山羊自顧自地撒了泡尿,真是為《福吉三街》下了好註解:屎尿、歌唱、交談、笑鬧與跳舞,都是生活的點滴、日常的片段,而在這些微小的時刻面前,已沒有所謂「素人」與「專業」的區別,我們,其實都只是人,都只能在缺陷面前誠實,並在坦然當中,繼續做個唱歌跳舞解尿拉屎的人。

註釋

1、取自《福吉三街》節目單。

《福吉三街》

演出|林素蓮
時間|2016/05//27 19:30
地點|國家戲劇院實驗劇場

Link
Line
Facebook
分享

推薦評論
各個角色如何「素」?如何「邊緣」?於是,每位素人與編舞者在工作過程中交換生命經驗後,透過編舞者之眼與手,織就了什麼樣的觀點,讓我們重新省思了所謂的素人、業餘者、邊緣人與其身體?(樊香君)
6月
06
2016
原創是希望把「離別詩」的悲願化為「天光前」的期許。但實際觀賞後感覺如尋找史料般,再次墜五里霧中。彷彿走完全程以後,還是不知道天究竟光了還是沒有?
8月
01
2025
此種空間的多層次交錯,使記憶得以在過去與現在之間流動與回盪,打破過往「再現」單一文本的創作模式。舞者與物件的直接互動,不僅為物注入新的生命,也讓記憶得以延續——在表演這個作為過渡的時空中,生與死不再是截然對立,而是一種共生的可能。
7月
31
2025
從腐敗到醞釀,從否定到肯定,從磨損到展開,個體得以掙脫他者設定的價值枷鎖,重新奪回定義自我的主權。這正是「漚」的真正意義,也是中年覺醒的必經之路。
7月
18
2025
詞景與身景的交錯已是兩部作品先驗具備的條件。然而,當創作邏輯過於強調「以詞造景」,是否可能將潛文本具象化為表演實體,而在無形中忽略了身體所承載的即時經驗與感知深度?
7月
17
2025
《漚少年》一作可被視為一場對觀看結構的提問:被預設為「看不懂」的觀眾,在觀看的過程中是否真的被轉化為理解的主體?還是只是在表演結構中扮演「等待理解」的角色?
7月
10
2025
要強調的是,《排彎動物園》不是蛇舞,而是以「彎」為方法,在蕭邦音樂與排灣原住民歌謠之間,彎進彎出,相當結實有力,交織成一齣值得探問的實驗舞劇,但是否如節目單所說的,是在「傳統與當代之間尋找平衡與新秩序」?
7月
01
2025
三人關係的穩定與不穩定的運作,是本作最具潛力的創作方向。相較於語言與符號的置入,這些從身體協作中生成的摩擦與裂縫,更能直接回應「三」所代表的符號,《三》最終不是在告訴「三是什麼」,而是在引導觀眾一起去思考「三可以是什麼」
6月
26
2025
《親密近地》的編舞家奧萊・康詹拉與艸雨田製作團隊,成功將抽象的文化政治,轉化為極富張力的舞台視覺與身體語彙。
6月
26
202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