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隻白色小山羊。斑駁的長牆。隨意擺放在牆邊的掃把。許多懸掛在天上的小燈泡。觀眾聊天、進場、就座、覺得小山羊很可愛。聽說它就叫「福吉」。
創作者林素蓮走上台,告知觀眾手機關靜音云云。她獻上一首歌「故鄉的親人」,是用手機玩遊戲的聲音。她就這樣坐在台上,玩完手機遊戲裡的一整首歌,小山羊也聽了一整首歌。有點想家。曲畢,鞠躬、下台,小山羊不想走,她抱它下台。好日常的片刻。
我不太想要稱呼接下來站在台上的人們為「素人」,畢竟沒有人真的會是一張白紙,會樸素無瑕到令人起疑,即便有人並未受過所謂「專業」舞者或表演者的訓練,但他們曾經經歷的,一定有許多比「專業」更豐富有趣的事吧。那,就統稱他們為「表演者」吧!
他們的確在表演:眾人拋接年僅十一歲的吳怡蓁,他們沈穩的呼吸、精準的位置、大幅度的拋物線與墜落,顯然經過稹密的練習與安排;馬雅總是彈著烏克麗麗,清澈地唱個許多膾炙人口的流行歌曲,再不時地來個芭蕾solo,沈浸在自我表演的愉悅裡,像是人們小時候會假裝自己是明星,陶醉地在房間或浴室裡盡情唱歌與跳舞,表演給自己與虛擬的觀眾看。有時,他們又不像在表演:林時青、余長晃、連志玹三個男子的閒話家常,讓我彷彿看到路邊的中年男子們在聊天,沒有刻意訓練的聲音與姿態,只有交雜的國台語、聽不清楚的談話內容、極度日常的身體,其實你分不太清楚他們是在表演,還是真得就是在聊天的三個阿伯。你也同樣分不清楚洪佩瑜、林小婷、吳怡蓁、馬雅的互動,究竟是在刻意表演女孩們的情誼,是真的就是那些女生之間會有的嘰嘰喳喳、互相取笑、一起唱歌,又打打鬧鬧的肢體語言。
有時,他們則游移在表演/不表演的交界上,而這種時刻,都特別令我覺得好看,例如有一段警衛伯伯林時青與小女孩怡蓁的雙人舞:雖然警衛伯伯不斷地忘動作,只好一直偷看流暢熟練的小女孩,但伯伯試圖跟上的企圖,卻因此顯得真實誠懇。伯伯並沒有要掩飾他的不擅長,只是用靦腆的表情化解了可能的窘迫與尷尬;你知道他不是在表演忘記,而是真的忘記,你也知道他不是在表演跟不上,而是真的跟不上,然而,動作的殘缺卻讓人的個性得以突顯,在空氣中流動的,不再是一個個完美套路的執行,而是在跳舞的人,他在當下所有的不足、缺憾、掙扎、渴望、努力,與他企圖想要去的地方。其實,再傑出的舞者,也都會有失誤、挫敗與糾結的時候,動作固然可以作為某種審美的需要,或是特定風格的建立,但也可以是一種顯現「人」的途徑,顯現那些只要是人,就會有缺陷與不擅長的部分。
或許,這些人性的脆弱與無能,正是目前的「專業」舞者訓練時常在掩飾與修整的:竭力地讓舞者身體的各個面向都順暢無阻,於是可以符合編舞家的各種需求,包括表演無能,而不是真的無能。或許,此點便是林素蓮發展邊緣人物計劃的緣由之一:「我開始思考舞蹈以及專業舞者養成的過程中所追求,及可能因而在追求過程中被忽略的事物。舞者的動作執行完美與否,彷彿有著另外一個對立面是人性展現的缺席。」【1】。也或許,這就是為什麼在《福吉三街》裡,我看到的常常不是表演者達到了什麼外在的形體、符合了什麼樣的標準,而是林素蓮讓他們在表演的缺口中,所滲出的人的狀態:一種很日常的、未經精密抽象化的,可能在父母長輩、巷口麵攤阿姨、7-11店員身上,就可以直接看到的那種狀態;而這種坦然與毫不掩飾,我認為便是《福吉三街》最打動我的部分。
不過,即便日常,表演者們並非未經訓練就赤裸裸地上台;事實上,從《邊緣人物》到《福吉三街》,表演者的質地發生了明顯的變化:氣息更定更沉、覺察更敏銳、節奏也更從容。相較於《邊緣人物》,《福吉三街》的表演者們不再急著拋出動作、製造事件,即便偶爾仍有不安與閃神的瞬間,但整體而言,表演者們對於要用自己的樣貌站在台上,顯然更為自在許多。在這個變化的過程中,令人好奇的是:林素蓮與表演者們工作的方法是什麼?是透過什麼樣的練習途徑,讓「素人」不再那麼「素」,卻可以「素」得動人?她是如何讓表演者在台上自在地存在著,仍不失其自然與誠懇的部分?以及,我更有興趣的是,往後在邊緣人物計劃的四五六七八九十裡(希望會有!),當這些表演者已相當熟悉舞台的時候,這份誠懇屆時是否還能成立?畢竟,表演者的課題之一,不就是在長期訓練與已然建立的習慣裡頭,能夠繼續找到表演的有機性?
結尾謝幕,小山羊自顧自地撒了泡尿,真是為《福吉三街》下了好註解:屎尿、歌唱、交談、笑鬧與跳舞,都是生活的點滴、日常的片段,而在這些微小的時刻面前,已沒有所謂「素人」與「專業」的區別,我們,其實都只是人,都只能在缺陷面前誠實,並在坦然當中,繼續做個唱歌跳舞解尿拉屎的人。
註釋
1、取自《福吉三街》節目單。
《福吉三街》
演出|林素蓮
時間|2016/05//27 19:30
地點|國家戲劇院實驗劇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