剛到巴黎前幾年,發生了一次印象很深刻的劇場經驗,是在巴黎歌劇院看一場舞蹈演出,由三位風格迥異的當代編舞家,為巴黎歌劇院芭蕾舞團編作的三支舞作,在欣賞演出之前,我以為歌劇院芭蕾舞團應該都是跳《天鵝湖》、《吉賽兒》之類的古典舞作,所以對於三位當代編舞家的名字,出現在演出宣傳上這件事,真是好奇。
節目進行到第二個作品,也就是蘇珊‧琳卡Susanne Linke編的舞作之後,我再也忍不住,轉身問隔壁看起來雍容華貴的法國老太太:「親愛的女士,請問您覺得剛剛的作品如何?」。我之所以如此冒昧詢問,是因為舞台上的芭蕾伶娜們,沒有在跳所謂的「芭蕾」,相反地,正在進行前衛的觀念舞蹈,而觀眾席的觀眾,大部分都跟平常歌劇院古典節目的觀眾一樣,所以我不敢說出口的是,如此「反傳統」作品,難道不挑釁嗎?
老太太不但禮貌性地回答我舞作很不錯,還分享了她的一些看法。後來我才知道,這個成立於1669年的老牌芭蕾舞團,除了經常性的經典定幕作品,每季還會安排不同風格的編舞家為舞團工作,當然也包括新銳、前衛的創作者,如此一方面舞者可以學習不同的身體觀念,再者,也可以為古典芭蕾,注入當代創新的活水,最後,觀眾也被教育得視野寬廣。
如此來看國光劇團,我想此次由王友輝策展的「小劇場‧大夢想」,跟巴黎歌劇院,為古典尋找當代的精神十分相近。而本屆(第二年)的壓軸戲,由國光劇團擔綱的《賣鬼狂想》,兩位年輕編(邢本寧)導(宋厚寬),對於京劇古典形式毫無負擔的放手創作,不斷地在三面式舞台與觀眾無距離地打成一片,三位精彩演員(陳清河、謝冠生、陳富國)不時輕鬆出入於劇情與舞台之間,老故事雜揉各種現代時事、流行文化,不但讓「京劇」頓時年輕了起來,當代劇場理論的「疏離效果」、「後現代拼貼」也可套進分析,著實是一次相當成功的實驗演出。
《賣鬼狂想》故事來自神奇怪異故事《搜神記》的《定伯賣鬼》,原來是描寫宋定伯用智謀制服鬼的滑稽故事,編劇卻從這個智謀(騙術)著手,擴大了格局,借古寓今來反應民主台灣的各式紛亂「假」象,更從劇場「以假寫真」的特質,將觀眾也一起拖下水,藉著觀眾的介入(回答真的有羊),讓這個騙術可以繼續進行下去,並且經過一番波折到了最後,當買羊人死了變成鬼,還要繼續賣他的羊之時,頓時升起一種荒謬劇場式的生存哀傷。
新編的故事是,定伯牽了一頭羊(看不見的鬼),賣給落榜的書生,書生想轉賣賺錢,以便隔年可以賄賂考官金榜題名。但是書生遇見了鬼(傻優人),鬼當然不買這頭假羊,但是書生冒充閻王爺,鬼便向閻王爺申冤,而後者要前者陪他將這頭羊賣掉,就在兩人渡河的時候,鬼發現閻王爺根本是假冒,他不但沒揭穿,還假扮第二頭羊讓書生繼續他的發財夢。結果最後書生賣假羊的舉動,被眾人揭穿,遭吐口水而死(一如傻優人當初被皇上的口水吐死),而就在變成鬼之時,書生還是繼續要賣羊,並碰見了飾演定伯甲的演員,不過此時他飾演的是定伯乙,一種「永劫回歸」無限循環的悲劇性宿命。
舞台很重要的意象,是從天而降的金色大毛筆,與當成背景的紙張字墨,舞台上放了兩顆印章(Cube)當可用的大道具,由此延伸的是書生手上的一本「聖賢書」(或「生死簿」),以及當成羊(或筆)的鞭子。由此延伸兩條路線,其一是知識(或當權者)的力量,其二是買賣羊的商業力量,兩種看起來都是可以上升的力量,但求取的方式,竟然都是爾虞我詐的騙術(買賣看不見的鬼羊)。於是理想與現實/知識與金錢/靈魂與魔鬼…這種種的扞格,將原來宋定伯一人智勇雙全的小故事,擴大為隱喻今日社會亂象的文人情懷。
年輕導演沒有什麼包袱,開心地運籌帷幄,除了影像表現稍弱,其他四平八穩。三位專攻丑角的演員自然是葷素不忌,在與觀眾近距離精彩的插科打諢中,還扮成可愛的小羊,娛樂效果十足。而文武場除了正經的鑼鼓點、音樂之外,模仿「我是鬼」的胡琴聲,或流行歌曲「感恩的心」都來,在如此歡樂的氣氛中,表達的卻是編劇「貝克特式」的老靈魂感傷。《賣鬼狂想》也成了內外行各取所需(熱鬧/門道)的精彩好戲。
《賣鬼狂想》
演出|國光劇團
時間|2014/08/09
14:30
地點|國光劇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