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傳統京劇中,丑行是個很特別的存在,主戲不多但哪齣戲都少不了他。戲諺有云:「無丑不成戲」,丑角可說是戲曲不可或缺的潤滑劑,可以調劑戲的悲/喜/冷/熱,在戲班傳統中更有獨特的地位。傳統丑戲在看似無厘頭的情節,有時竟能透顯出市井小民辛酸無奈,在滑稽突梯的表演中,閃現出對世道人情的詼諧諷刺。可惜的是傳統丑戲在兩岸劇壇上並不太常見。有鑑於此,國光劇團曾於2013封箱公演特邀相聲大師吳兆南加盟,推出一系列丑戲,讓台灣觀眾有一覽傳統丑戲風貌的機會。而在當代劇作中,丑行也曾有令人眼睛為之一亮的發展,如對岸湖北京劇院為名丑朱世慧所打造的《徐九經升官記》、《膏藥章》等幾齣作品,鎔鑄丑行的幽默與老生行激憤於一身,開拓了丑角的表演領域,甚至被譽為新行當「丑生」的誕生,在台灣也曾引領一時風潮,但可惜是這種風潮近年來嘎然而止,未能更有進一步的發展。在當代丑戲如此寥落的狀況下,《賣鬼狂想》主創群意圖在現代劇場重新打造丑戲可說是別具慧眼。丑角自由靈活的表演風格在主打前衛性的小劇場裡應更有揮灑自如的空間,或能創造出當代丑戲新面向,延續丑戲的生命力。《賣鬼狂想》曾於去年八月的「小劇場大夢想」系列中推出,頗受好評,並入圍2014年度台新藝術獎,可說是近年來相當成功的戲曲小劇場作品。此番復刻重演,自是讓人分外期待。
本劇源於魏晉志怪小說〈定伯賣鬼〉,由於此文曾入選國中國文教材,因此台灣觀眾對這故事應不陌生。不過此次的《賣鬼狂想》並非直接改編原作,而是從賣鬼之後開始鋪陳,敘述向宋定伯買下羊的窮秀才,路遇生前為優人的鬼,兩人展開一段人鬼同途的滑稽旅程。一反原作中的鬼傻呼呼地被人玩弄於指掌之間,在劇中秀才與鬼則是彼此試探猜度,最終秀才不敵鬼,被戳穿騙局而死,但化為鬼後仍執著賣羊,直至另一個買羊者登場。於是人騙鬼、鬼騙人,人變成鬼,鬼又開始騙人,形成迴環複沓無限循環的結構,似乎也暗示著世道即便如此荒誕,但人們仍就不得不沉溺在騙海旋渦中難以脫身。而將〈定伯賣鬼〉改寫成一則「抓交替」的故事,也在鬧熱歡笑的氛圍中,注入出絲絲鬼趣,提醒著觀眾這仍是一齣鬼戲…
有沒有「哏」是一齣丑戲是否成功的要素,從這個角度來看,編劇可算是煞費苦心,在人鬼旅途中對話穿插了大量時事政治哏,成功地營造出許多「笑果」,也取得不錯的現場反應,尤其優人鬼與秀才關於皇上傻不傻的爭論那段,當優人鬼冒出那句「當今皇上傻,天下都知道」,不僅貼合時事又與劇情不脫不粘,可說是戲「哏」的當行之作。而全劇大量的時事政治哏,使得此劇與當今台灣社會產生對話,於是情節的循環往複以及劇中人「被口水溺死」結局,隱然成為一則台灣寓言,展現出對台灣社會局勢的關懷,而不僅僅是耍寶搞笑而已。
導演表現也頗值得稱道,就筆者觀賞經驗,現代劇場本來是編導中心,小劇場尤其如此,演員往往不過是編導手中棋子,致使戲曲演員的表演能量被編導過度精密的設計調度所壓制。而本作導演給予陳清河、謝冠生、陳富國三位優秀演員十足的揮灑空間,而他們亦不負眾望,只見他們時而水袖翻飛、時而上下騰挪,充分地展現了丑行文武功夫,又不流於炫技,而鬼的優人身分設定,以及秀才謊稱自己是閻王爺的安排,也帶來幾分反串的趣味。新穎的身段設計也頗具匠心,如鬼與秀才互背的對比便極富諧趣。而揭破真相時,優人鬼模仿貞子的誇張表演,更是逗得觀眾哄堂大笑。本劇可說是近年少見將演員推到第一線的小劇場作品,將丑角靈活多變的藝術風貌發揮得淋漓盡致,演員幾次的臨場抓哏更是讓劇場中充滿笑聲。整體舞台氛圍流暢躍動而不板滯枯燥,編導演三方的契合,保證了此劇的娛樂及可看性。但導演並非全然無為而治,而是盡其所能地在現代與傳統間找到一個平衡點。從演員與動畫投影互動,或是打破舞台鏡框,讓演員穿梭台上台下,將觀眾帶入劇中,都可以看出導演的用心。
跟中國大陸《徐九經升官記》、《膏藥章》這些戲相比,《賣鬼狂想》展現出截然不同的風貌。湖北的丑生戲用丑角表演風格柔化了劇作主題的生硬稜角,這些作品情節嚴實曲折,節奏緊湊明快,與傳統丑戲滑稽詼諧已經大異其趣。而台灣小劇場的《賣鬼狂想》其實更接近傳統精神,或可說是傳統丑戲在當代劇場的延續。
戲散了,愉悅地走出劇場,但心裡總覺得還是少了些什麼,在歡笑過後,整齣戲卻顯得有些兒面貌模糊,耐不住人細細品嚼。這讓筆者不禁想起表演工作坊的相聲劇系列。表演工作坊的相聲劇同樣呼應當下時事,幽默、諷刺、調侃、耍寶也一應俱全,但在曲終人散之後,總有些段落在心頭徘徊不去,讓人沉吟不已,那是從嘻笑怒罵中反芻出對人生、歷史等的沉思反省。濃厚的人文意涵才是它們成為經典的主因。這是筆者對當代丑戲的理想期待,期待丑戲能由形式到內涵都能真正地丑中見美。當然,用這標準衡量《賣鬼》並不公平,也沒必要。就戲本身來看,《賣鬼狂想》絕對是一齣能為觀眾帶來歡笑、滌盡疲憊的幽默小品。
《賣鬼狂想》
演出|國光劇團
時間|2015/04/25 19:30
地點|國光劇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