顏采騰(專案評論人)
要對一部經典作品進行改編/移植,總是十分困難的事:有了原著的成功邏輯在前,要在新的敘事媒介(可能是從小說到電影、影視到劇場等等)再現該邏輯並不簡單;而若是為了因應新媒介而大幅刪改,則要避免「不如原作」、「破壞原作精神」等等的批評與質疑,那也不是容易的事。
如果極其粗淺地區分「小改」或「大改」兩種改編的取向,這次天作之合劇場所帶來的音樂劇版《飲食男女》【1】無疑屬於後者,甚至可以說是到了「魔改」的極端地步(至於如何魔改,容我在後段詳述)。雖然過火,在我看來卻相當成功——至少,單就上半場來說是如此。
音樂劇的商業邏輯
一如既往地,天作之合劇場在製作時將「商業導向」當成核心主軸:放在劇場的脈絡下,大概就是娛樂至上的終極原則。也就是說,娛樂茲事體大,所有議題、辯證先擺一邊,能否滿足廣大觀眾的需求才是重點。
而在《飲食男女》音樂劇中,這種「娛樂」的目標導向以兩種面向呈現:
第一,是「俗」的取向。《飲食男女》改編的首要步驟,就是李安原作中,所有原先沉悶、晦澀的元素(舉凡舊世代家族的封建遺緒、價值觀衝突、情慾亂倫等)都給淺白化、笑料化。譬如,電影裡個性惹人厭煩的梁伯母,放進音樂劇裡卻成了第一丑角;台詞、唱腔與動作之浮誇,成了全戲的最大笑料。又例如,原作中作為終極爆點的老朱—錦榮感情,本來埋線相當隱微,相信很多觀眾初次觀影時並未察覺;但在音樂劇版裡頭,兩人的關係卻在第一幕的曖昧對話裡直接顯題化,之後也處處給予觀眾明示,不必看過電影原作也能猜到往後的發展。
是的,不必看過原作也能充分享受這齣音樂劇演出——我想,以「無負擔的觀看」作為目標,讓觀眾以最輕鬆的方式沈浸其中,是此劇的第二個娛樂化面向。
在編劇的大幅刪改下,所有的角色性格都被刪修(且變得外放、多話, 氛圍不再如原作一般窒息)、人物關係也悉數改變;除了幾個刻意致敬的橋段與台詞外,整齣劇只剩下核心的敘事,其餘和原作毫不相像。電影和音樂劇二者,幾乎變成了兩個相互平行獨立的文本。
講到這裡,大概很多「原作黨」都要跳出來譴責音樂劇版的魔改了吧。但正也是因為兩個文本之間太過獨立了,以至於《飲食男女》音樂劇以一種游走鋼索般的,危險而奇蹟的方式保護了自己:亦即,透過極端的改編,使得觀眾產生一種「這其實是新故事,只是和李安的作品撞名了吧!」的模糊體感,不得不在心裡和原作劃清界線。
當然,除了文本的獨立性,一種商業邏輯下的「保護機制」也免除了魔改的罪責:即,在於娛樂導向的大前提底下,舉凡劇場社會性、原作還原度等等的社會與藝術倫理問題,似乎都可以被作品排除出去。作品只要照顧到娛樂性豐厚與否就夠了。
這種「保護機制」並非《飲食男女》或劇場的專利,而是所有文化工業產品共有的特質。記得前陣子熱度不小的,對於周杰倫歌曲風格轉變的討論嗎?一名長期死忠歌迷寫了一篇相當長的文,怨嘆周杰倫近年的作品實驗精神與社會關懷盡失、淪為划水情歌,而讓他心碎不已;【2】對此,一位作者跳出來高聲疾呼:「意義是三小?」、「他寫簡單、讓自己爽的歌,我覺得很順應自然」。【3】
這不外乎是在說,流行歌只要聽起來爽就好了,想追求什麼社會意義都是過多的要求——這就是文化藝術作品在資本主義運作下,和社會價值相互分離的現況。只要亮出娛樂感官刺激至上的大旗,所有迎面而來的倫理/藝術批判都可以巧妙地迴避。不僅周杰倫的〈Mojito〉、〈告白氣球〉等歌曲是如此、現今不少的好萊塢院線爽片亦然。這也就是《飲食男女》音樂劇,透過徹頭徹尾的商業邏輯與劇本魔改,所達到的自我庇護效果。
保守的音樂劇運作形式
當然,我並不是說「作品的商業化」本身就是錯的。反言之,既然所有的論題辯證、人性挖掘等功能都被預先排除,那麼剩下的任務就很簡單了:只要將心力悉數傾注於舞台設計、音樂作曲等等的技術層面上,使得自身體系夠封閉、夠自足,一部成熟賣座的商業音樂劇就宣告完成。
由此評判,《飲食男女》的上半場無疑是成功的。除了經費燃燒的旋轉舞台等視覺設計(在致敬電影中家珍、家倩衝突的「盤子碎了」片段,兩人邊對唱邊在朱家各處穿梭走位,舞台隨之精密地轉動,視聽效果俱佳),也和音樂在此劇中被使用的方式有關。
和近期其他的原創製作相比,天作之合劇場採用的音樂劇形式相當保守:在情節推動上,《飲食男女》很明確地以「劇」為主,「樂」為輔。音樂只作為背景氣氛的渲染,而角色唱段是散落於在戲劇片段之中的,只是用來展露情緒與內心獨白的工具,總是和物理時空獨立開來。只要燈光色調一轉,燈下人物就能毫不保留地吐露心聲、或和他者恣意調情/爭辯,音樂一結束,萬物便復歸其位。音樂在不涉及物理時空擾動的預設下,能夠極盡所能地浮誇煽情,用於掩蓋所有因刪修而變得薄弱的故事缺陷。
這帶來了相當流暢的敘事:音樂就算被剝除,劇其實也能照行不誤。劇與樂可說是各自退縮到了自身的領域,用自己的運作邏輯各司其職。我們或也可將這種模式視為商業、娛樂導向的第三面向:以保守的手法取勝,總比勇敢創新卻動輒得咎來得好(如瘋戲樂《台灣有個好萊塢》殫精竭慮地交織劇樂,並試圖將歷史當代化的例子)。【4】
整個上半場看下來,節奏非常明快,反覆出現的「飲食男女,人之大慾」、「有沒有一道菜」主題旋律頗有記憶點,也幾乎沒有挑戰觀眾聽覺接受度的實驗性作曲形式;加上舞台轉場的快速華麗,在視、聽方面都是順暢飽滿的享受。
然而,上半場用掉大半三姐妹的感情線、以及經典的大姐二姐衝突,最後停在原作的最高潮——即老朱在家宴揭露和錦榮的感情——之上,彷彿全數的底牌用盡,讓下半場變成了收拾殘局的冗長戲碼。
失控的下半場
用掉這麼多取經自原著的手牌後,下半場幾乎都是劇團的自創段落。這裡我們不妨再對《飲食男女》提問一次:作品自身的體系夠自足完備嗎?即使不和原作比較,是否仍有就其自身顯露出來的缺陷?我想,下半場的原創戲碼在這些質問下,可能都有些難以自圓其說。
下半場裡,有兩段原創戲碼篇幅極大:一是在老溫的葬禮後,老朱夢境裡和老溫重逢、並與家人、親友們共舞,化開家庭內部張力的〈夢幻芭蕾〉(Dream Ballet);二是老朱與錦榮的婚宴上,梁伯母因孤寂崩潰而大鬧現場的〈荒謬婚宴〉。
在〈夢幻芭蕾〉的部分,從喪禮段落接到夢幻芭蕾,是無台詞而一氣呵成的。這時台上演員悉數換上精靈般的服裝,以舞蹈意象的方式互動。在這個段落,場上的意象/抽象化程度被拉到全劇最高點,和貼近寫實風格的其他幕形成強烈的對比——要知道,即使如第一幕的圓山大宴,縱然歌隊齊出、背景以投影食材烹飪畫面呈現,觀眾也還能感受到這是以音樂烘托出的浮誇化現實;而〈夢幻芭蕾〉則是全盤掉入了夢的虛構質地,雖然樂隊伴奏極其動聽,但看戲的當下不免讓人茫然。
而〈婚宴〉則是我在整個全劇體感時間最長的一段戲。原因無他,就是梁伯母雖接連哭鬧飆歌,和三姐妹前後尋求慰藉(偏偏三姐妹其實都有了對象),接連拋出笑料,但整齣戲是停滯的;意思是,戲演至此,三姐妹的感情線都早已揭露完畢、且梁伯母對於老朱—錦榮地下戀情的驚愕,也已於上半場尾聲時呈顯過一番,至此再怎麼浮誇都只是冷飯熱炒,變成冗長的鬧劇。
簡言之,上下半場雖都以「娛樂」為終極目標,但上半場畢竟劇—樂—笑料三者緊密結合,內容飽滿,下半場相比來說就顯得三者比例失衡,遜色了不少。
整體看來,正因風格與手法極其保守,也沒有任何社會、家族倫理議題的辯證,《飲食男女》令人看得津津有味,卻也不真的打動人心。但畢竟「音樂劇」本身就是在商業資本的脈絡下形成的表演形式,在製作水準和票房行銷上,天作之合劇場仍然不失為台灣大型原創音樂劇楷模的風範。這次他們確實將觀眾的視、聽感官之慾餵得飽足,能否在下一齣新製作時提供觀眾更深一層的心靈享受,則是天作之合與所有台灣原創音樂劇的進一步考驗。
註釋
1、這齣音樂劇是天作之合劇場於2019年推出的作品,2020/21之際進行第二度大型巡迴。然而我無緣觀賞前一輪的演出,僅僅是將這次的演出當作全新的對象來看。
2、見翁佳研:〈一個90後周杰倫粉絲的心死史〉,網址:https://chinaqna.com/a/113091。
3、見波瑟芬尼:〈歌曲一定要「文以載道」,歌手一定要「政治正確」?周杰倫並沒有欠我們什麼〉,關鍵評論網,網址:https://www.thenewslens.com/article/138636。
4、見張敦智:〈音樂劇中歷史當代化的可能《台灣有個好萊塢》〉,表演藝術評論台,網址:https://pareviews.ncafroc.org.tw/?p=35906。
《飲食男女》
演出|天作之合劇場
時間|2021/01/16 14:30
地點|國家戲劇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