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許東鈞(國立台北藝術大學舞蹈學系碩士生)
「生」為一位漢人觀眾,本然地依循原住民的演出必然是「原住民的」,並將「非漢即原」的霸權思維奉為圭臬。然而碎片式的編舞結構、信手捻來的原住民踏步、非邏輯性的話語內容,以及因應「表演」所產生的僵硬笑容,迫使筆者省思上述的必然關係,為何眼前所見皆是「原住民的」。下述的舞作分析/詮釋極力避免地使用「原住民」三個字以防觀看陷入本質主義,然而這種逃逸在在顯示所謂的原住民舞蹈根源於漢人的語境下,所有避免將顯徒勞且自負。因此,筆者必須跟隨Wantan·Tusi的編排,重新思索何謂「原住民」。
舞作結構採取斷章式的形式,面對顯擺的節目流程表,不按牌理出牌,衝撞既有的時間秩序,在相無關聯的時序空間展露原住民的身體。動作語彙以「踏步」為核心,一開始顯而易見的原住民踏步經過主持人連珠砲地宣讀原住民具有的特色元素,變得曖昧不明,獨立的形容詞被揉合成團狀式的話語內容擲向觀眾,動搖觀眾對「原住民」的既定認知;隨後,通過卡農的編舞手法,動作由一位舞者發帶領,其餘舞者則負責模仿跟隨,一連串複製下導致所有人成為「一個」人,使「原住民踏步」變得扁平且公版化;最後,在「大會舞」階段,踏步仍保持公版形式,不同的是舞者以脫隊的形式打破集體運行的窠臼,同時破除歌曲〈我們都是一家人〉中歌詞「我都都是一家人」的我們並不是一家人,而僅是字裡行間的一家人。這種踏步從最初不容置疑的「原住民踏步」,轉變成被歷史壓縮的扁平舞步,最終成為想像共同體下的一組動作。踏步不再服務於身體或自我,而是服務於他者。
走光的身體(TAI身體劇場提供/攝影Ken Wang)
舞者在演前宣導中捨棄直接的溝通,改以對嘴形式暗示話語權的不在場,多國語言的穿插明示多元文化的願景以熔爐般的姿態顯現,語言失去自身的主體性成為全球化的祭品。反視當代原住民舞蹈的處境,正如全球化語言一般,脫離其原生場域被迫進入公共交流系統,所謂原住民舞蹈成為漢人語境宰制的「原住民舞蹈」,成為可辨識且有範型的「符號」。另外,編舞者以斷章式的編舞結構挑撥觀眾的解碼之眼,輔以大量且特定的原住民舞蹈符碼促使舞者的臉部表情由面無表情,轉為露齒微笑,真誠與虛假不再是演出的核心,而是故意地成為原住民,以滿足付費觀眾的期待。
終章,夾在簡陋椎體裡的舞者和觀眾席之間的是不斷踩踏的走光身體,即便三點不露,身體失去獨特的肉身性,成為一覽無遺的識讀代幣。蟄伏於椎體裡的舞者安然地嚼食先前備好的食物,凝視著椎體之外的機械身軀,思忖著舞蹈是否是一個身份的陷阱。隨著群舞者停滯不前,身體不再勞動於劇場,漸漸昏暗的燈光為舞者穿上不存在的衣裳,坐在觀眾席的我們,唯一能做的就是闔起無上的權利之眼,給予走光的身體一絲的喘息空間。
「解構,不結構」,是編舞者為當代原住民舞蹈立下的休止符。編舞者細心梳理原住民的舞蹈身體在當代社會下的種種際遇,將其視為「符碼的」、「觀光的」、「想像的」、「可被消費的」,更是屬於那位「長官的」。走光的身體相對於被衣服縝密包裹的觀眾,就像一面鏡子,揭示所有的對號入座都是自己為自己設下的陷阱,所謂的原住民「本色」演出難道不是自身「有色」眼睛造就而成的嗎?
作為一位觀眾,第一次希望自己看不見,每分每秒的凝視,我總不由自主地為舞者套上鮮艷的新衣,因為她/他們的身體走光了。
《走光的身體》
演出|TAI身體劇場
時間|2024/04/19 19:30
地點|國家戲劇院實驗劇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