致贈都市人的殘酷詩篇——《走光的身體》
5月
21
2024
走光的身體(TAI身體劇場提供/攝影Ken Wang)
Link
Line
Facebook
分享
小
中
大
字體
638次瀏覽

文 簡麟懿(專案評論人)

不得不說,有時候刻意地強調與引號,都是一種企圖矯正意志的諷刺與包裝,此次的作品與評論亦然。

2023年8月,首演於「花蓮文化創意產業園區」的《走光的身體》(以下簡稱為《走》),TAI身體劇場化身為「TAI文化藝術歌舞團」的樣貌來回應昔日原住民文化的歷史與變形;2024年4月,《走》遷徙至「臺北國家兩廳院」的實驗劇場中重演,即便「異」地而處,其背後所挾帶的諷刺與省思,仍如甄子丹所打出的組合拳一般低沉而有力。同時,身為非原住民族的筆者,在觀看如此「非常」原住民的演出過程中,我自己坐立難安的身形竟如一池被吹皺的春水,被瓦旦.督喜(Watan·Tusi)與共同創作者朱克遠(lsing Suaiyung)的目光所注視並且撩撥,直至今日仍感到冷汗直流,心神不寧。

身體不會說謊,至少傳統的舞蹈教育系統是這樣教導我們的,然而在展示身體的當下,身為表演者的我們與觀看表演的人們都應該捫心自問,展演(Performing)與真實(Reality)之間,我們是否忽略了這兩種都有一種虛擬(Virtual)的可能性。換言之,展演與真實都有可能是想像的延伸,端看我們如何想像人體的線條、未來的樣貌,以及原住民族的文化。

於是乎我們是否能從《走》中所揭示的對答裡頭找到實在(Actual),避免又犯下相似的過錯,又或者正視文化脈絡下的原有與權力關係,深刻省思再現脈絡下的建構與解讀,為當代注入全新的營養與想像,並且成為一趟有意義的藝術遷徙?這便成為了一個相當有趣的關注焦點。

走光的身體,還是「走光」的身體?

走光一詞,乍看之下有一種裸露的意味,只不過此一解法尚不能完全回答作品本身所帶來的抑鬱氣氛;回看到電子節目單本身,文中所提到的「當『傳統』歌舞搬到『舞台』,展示在『統治者』與『觀光客』前面,我們就已經走光了。」才是《走》一語雙關的幽默與意涵。

只不過,文中的刪除線,是否也暗喻著當主體走光,那些變形的載體依舊留了下來,因此創作者才急欲藉由刪除線來標示這些赤裸裸的真相?


走光的身體(TAI身體劇場提供/攝影Ken Wang)

正式開演前,我們可以看見宛如萬國博覽會的旗幟,洋洋灑灑地掛在由竹竿所搭建起的結構物上頭,其世界的「格局」包覆在「在地」的材料上面,儼然有一種「臺灣區」的宣示意圖。後方的牆上則張貼著紅紙黑字的公告,清楚寫著來賓進場、長官致詞、摸彩時間與竹竿舞等進度時程,彷彿稍後將會有一場三天三夜的「豐年晚會」即將展開,令人不禁屏息以待。

隨著暖色的燈光亮起,由林源祥(Ansyang Makakazuwan)所扮演的主持人一角,以對嘴的方式,堂而皇之拿起竹筒假裝麥克風和中文/日文/英文/原住民族語所組成的拼裝車,刻意歡迎各位來賓(觀眾)以及營造出熱鬧的氣息。一般而言,在舞室文化(Ballroom Culture)中的「對嘴」(Lip Sync),是一種體現表演者自信與技藝的正面象徵,然而此處的嘲諷企圖卻提升到滿點,反倒給予了台下觀眾第一波的不安與尷尬氛圍。

而後更多的舞者們登場,他們藉由不同的組別、腳譜(TAI身體劇場以腳步為基礎發展出的獨特表演方法),悄悄地攪動中心原本應該熱鬧的大會現場。這點與開場獨自守在竹竿結構物裡頭的舞者巴鵬瑋(Lrimilrimi Kupangasane),形成了極大的對比,前者具有明顯的陽性形象,後者則吐露更多的陰性氣質,如回顧在歷史中的時空旅人,見證周遭一道又一道俗世風景,其中還不免能看見芭蕾舞的刻板印象。

偏遠的地圖,東部的「身音」

在過去筆者觀看TAI身體劇場的作品,如《火車時刻表》、《深林》等,往往會看見食物的存在,不論是米酒、臭豆腐或是在《走》中出現的小米粽,「生存」一直是舞團所偏重的核心觀念以及聲音;這一環節也反映在我們現場所看見的繩結技藝,舞者如何將竹竿解體,建構出方形的表演領域,同時又如何重組建物,展現牢固且有用的生存技能。

光影也是瓦旦經常運用的創作手法。過去他曾在《深林》之中,用月光照亮行者回家的路,《走》裡所出現的增光膜,折射出獨舞者瑰麗又虛實難辨的柔順肢體。

凝視作為一道強烈的第四面牆,跳完腳譜的舞者們並未就此隱入黑暗當中,他們與觀眾席上「看好戲」的我們一起,以伸展式舞台(三面台)的形式包圍整個演出場域,進而加深了筆者觀看到「觀看」此一現象的壓迫感,不得不將眼角瞄向其他更令人在意的地方。

他們身上一襲朱紅的服飾,並不代表任何原住民族的符號與象徵;筆者依稀記得紅色在瓦旦的編舞手法裡頭,是隱喻族民肉身底下所流竄的血脈,相較於族群的劃分,創作者本人更留意在身為「人」的這一部分。腳譜與作品所演變的當代舞蹈方式亦然,筆者看不見兒時「鄉土與文化」課本中的任何記載——瓦旦看似近距離地反芻自身文化過後,所迎接而來的舞蹈身體,帶有一點隱晦與破碎的原始蠕動,雖不成熟,卻保有一定程度的解釋空間,並不是那麼的原住民,卻也「非常」的原住民。

與其說是原住民,倒不如說是「人」的一部分;因此真正的觀察者與創造者,興許都是瓦旦眾人所屬的那一側也說不定?在《走》的尾聲,舞者高唱的〈我愛那魯灣〉改版,其中提到「你的家鄉在你的家鄉,我的家鄉在我的家鄉;從前時候是從前時候;現在還是現在還是……」其中歌詞瓦解了過去刻意形塑團結的一環,同時也刻意瓦解了「刻意」,在他們的心中,「你、我、他」不再是過往想像的共同體,身而為人,「我們」都是獨立的個體才是。

但「我們」是誰,這是個好問題。

自我他者化,避免過於爛漫的創作者情懷

《走》作為一部極為特殊的創作,娓娓道出今日眾人都已明白的真相;早在2012年以前,就有許多關注原住民文化的學者指出,當原住民服裝成為道具,這種觀光式的「文化展示」其實是一種對於他者傷口的踐踏,尤其2014年烏來部落(泰雅族)以阿美族服飾來演出樂舞,其中顯性文化的腳飾與色彩還是錯誤的,2018年南島民族論壇開幕典禮所負責主辦的原住民族委員會,更被奇美部落控告侵權。

近年來,「實踐研究」作爲一種田野調查的興起,也有人指出「藝術家使用民族誌方法時,往往預設他們研究的對象是一個純粹的它者,有其特殊的內部關係,甚至於文化的本質,因而忽略全球化之下,一切事物早已被納入一個複雜的(政治的)體系之中。」【1】

以此為起點,以及瓦旦與朱克遠所帶出的《走》為例,我們或許可以深思自身作為一個觀看者,甚至作為一個觀看過程中「創造情境」的人,是否會過於二元形塑、創造他人和自己的特定角色/地位,而失去了理解與實踐的迴旋空間。

「以子之矛,攻子之盾」,《走》看似是以假裝來對付假裝的諷刺作品,然而在離開劇場之後,筆者細細端詳舞團所提供的電子節目單,其中所提到的「新的再現脈絡」、「重申差異」,其目的似乎比筆者所看見的企圖更要高遠,如此一來看似刻意強調對立的諷刺,反倒不如品味TAI身體劇場所帶來的叩問與弦外之音更加引人省思。


注解

1、節錄自汪正翔臉書貼文對Hal Foster, “The Artist as Ethnographer”的整理,2024年3月8日。

《走光的身體》

演出|TAI身體劇場
時間|2024/04/19 19:30
地點|國家兩廳院實驗劇場

Link
Line
Facebook
分享

推薦評論
「解構,不結構」,是編舞者為當代原住民舞蹈立下的休止符。編舞者細心梳理原住民的舞蹈身體在當代社會下的種種際遇,將其視為「符碼的」、「觀光的」、「想像的」、「可被消費的」,更是屬於那位「長官的」。走光的身體相對於被衣服縝密包裹的觀眾,就像一面鏡子,揭示所有的對號入座都是自己為自己設下的陷阱,所謂的原住民「本色」演出難道不是自身「有色」眼睛造就而成的嗎?
5月
09
2024
可是當舞者們在沒有音樂的時刻持續跳大會舞,彷彿永無止盡,究竟是什麼使這一切沒有止息?從批判日本殖民到國民政府,已為原民劇場建構的典型敘事,但若平行於非原民的劇場與文藝相關書寫,「冷戰」之有無便隔出了兩者的間距。實質上,包括歌舞改良、文化村,乃至林班歌等,皆存在冷戰的魅影。
4月
30
2024
舞作末尾,幾位舞者像是展演般地輪番講述一則則傳說故事,根據人物、情節和寓意的判斷,明顯經過不同程度的編造,但所謂的口述傳統也就在不同舞者的創作下,重新實踐了「口傳」與「編造」的過程。
8月
21
2023
在這部由七首詩組成的舞作中,光影成為情感傳遞的關鍵語言。從煙霧的迷離到雷射光的精準,光影的變化如同角色情感的軌跡,時而模糊、時而清晰,既象徵了探索過程中的迷惘與希望,也映射了生命課題的多重層次。
11月
24
2024
《密室三舞作》透過猶如儀式性的招魂的手勢,描述著人與人之間相互拉扯的情感關係,試圖在困境中召喚出人性中暗藏的魔鬼。三間密室以驚悚的氛圍綻放恐懼,然而,在毀滅殆盡的空間中,仍可透過舞者反覆的動作傳遞出人類對愛的渴望
11月
24
2024
《群浪》從電音和慢速中看到自由,放大生命的存在;從看似青春動感中探討其背後深層、關於身分認同的沉重議題。或許跟最後的結局一樣,沒有解答、沒有對錯;只不過,是以一種更為純粹,不常見的態度,切入觀察這個世界,在兩個端點中,找到一個舒適的平衡點。
11月
20
2024
編舞家林文中不僅運用了「無家者」的對話作為舞蹈主要配樂,在對話之間還慧黠地穿插了歌劇中的詠嘆調,壓抑、痛苦的情緒剎那間得到了一絲釋放,伴隨著優美的歌聲,彷彿讓生命獲得救贖般,一直沉溺於泥濘中的自己,也得到了舒緩與解脫。
11月
11
2024
就舞蹈身體而言,這個自我在台灣幾乎沒有經典涵義的傳統可言,把宮廟信仰或原住民祭典的身體性視為舞蹈,其實是事後的現代發明與自我證成。那麼,與其惘然去找出刻有自己名字的魚,還不如把自己視為魚,並裝上感應器,游向汪洋大海,接通地球寰宇的種種感素。
11月
01
2024
而今回到劇場,完整的「劇場重製版」讓過往的意味不明忽然有恍然大悟之感,拉威爾《波麗露》僅有單向漸強的意涵也更為明確:鼓點是不得不前進的步伐,無論是誰,人生都沒有回頭路。
10月
28
202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