視差的光隙《走光的身體》
4月
30
2024
走光的身體(TAI身體劇場提供/攝影Ken Wang)
Link
Line
Facebook
分享
小
中
大
字體
2271次瀏覽

文 吳思鋒(2024年度駐站評論人)

說到走光還真是引人遐想,但創作者哪會隨便讓你「看」,七點半還沒到,只見一名舞者輕盈地屈躺入掛滿世界國旗的裸竹棚屋,大字睡姿。對一下入口處和舞台底部貼的節目流程,這時應為「來賓入場」,喔,原來觀眾才是被看的對象。這樣的破題法很快讓我們意識到觀看的本身常常很政治,就像眼前這座棚屋所象徵的博覽會,總是以陳列異族作為帝國宣傳與殖民優越的一部分,從巴黎萬國博覽會的人種展示到日英博覽會的福爾摩沙土著村,無一不在重覆同一邏輯。

可是難道二戰結束,人種展示也就隨之止息了嗎?瓦旦則把時間延長,告訴我們當然沒有;戰後的山地歌舞改良、山胞觀光,一點一滴侵蝕祭儀與歌舞,原住民族被迫拉入強大的暴力現代性洪流,說真的,還有哪裡比國家戲劇院更適合上演這部作品嗎?同時,它的批判是雙向的,1994年原舞者以《矮人的叮嚀》登上國家戲劇院,廣被認可為一里程碑,原舞者也將「劇院」視為抵拒觀光樂舞的文化場域,並以「文化展演」與之區分開來。但據展示的邏輯,兩者不過一體兩面,回溯TAI的創作路徑,亦一直蘊含此類內部批判的動力,試圖揮別展示的陷阱,另覓前進的語彙。

我推想,這也是其中一個原因,所以TAI的舞者在舞作中常常以彎折的身體意象示人,又以其迸發一個又一個將內在經驗外展的身體動作,設若我們翻閱帝國採集的寫真帖,無論何一番社、部落、族群的原住民,皆以直立之姿被攝,總是包含正面、側面、背面,美其名為嚴謹、科學的調查,實則服務文明與野蠻、殖民與被殖民的二元對立。但人愈是被採集得愈「完整」,所謂的「真實」便愈發露出破綻。也可以說,《走光的身體》就是以破綻反破綻,從一開始就玩得很開,像是主持人拿的麥克風是竹筒、多聲道對嘴主持,到一片沉默的長官致詞。


走光的身體(TAI身體劇場提供/攝影Ken Wang)

那片看起來多餘、不起眼的反光紙,也是其中一個讓真實露出破綻的關鍵物件, 且見開場前即屈躺的舞者持著反光紙,彷彿與它共舞,舞者的前胸、骨骼於隨動作而晃動的反光視覺中隱隱可現,就像我們不能只對可見的殖民者說,也要對自己說。之於被殖民者,難受的莫過於不得不從最親密的身體,挑出受到殖民體制內化所逐漸改造、長時間潛抑的內在性傷痛。與劇場燈光交錯的紙面反光,讓我們通過光的反射及局部軀體的影,幽幽晃晃地瞥見身體像的暗面。愈親密,愈傷痛。

到了「摸彩時間」,主持人一樣對嘴,我本來都把票券拿出來等待中獎了,結果第一位得主是司令台,第二位得主是神話,又被擺了一道。接下來的「竹竿舞」與「大會舞」,有時改寫歌詞,有時把歌拿掉獨留動作,連棚屋被拆除後一一分離的竹子,都用來當打擊樂器,以變換多樣形式與手法作為文化策略,以子之矛攻子之盾。換句話說,與其說此作在「表現」,倒不如它在表現「剝除」。這才意識到,除了舞者唱的以外,整場的聲音設計多數時候瀰漫一股重壓的質地,不到多激烈的程度,但正由於它持續在場,慢慢地會讓人有「什麼還隱藏在背後」的感覺。

可是當舞者們在沒有音樂的時刻持續跳大會舞,彷彿永無止盡,究竟是什麼使這一切沒有止息?從批判日本殖民到國民政府,已為原民劇場建構的典型敘事,但若平行於非原民的劇場與文藝相關書寫,「冷戰」之有無便隔出了兩者的間距。實質上,包括歌舞改良、文化村,乃至林班歌等,皆存在冷戰的魅影。也就是說,當舞者們通過層層語言、身體的(反)技術,笑中帶傷地揭開一層層幽微傷痛記憶所露出的「隱藏在背後的那個什麼」,尤其當瓦旦這一次選擇不直接深入神話,而是試圖建構一個神話消逝之後的現實時空時,使人發現在原住民族和我們之間,仍然存在視差。那麼此作也在同等要求我們,必須以剝除而非獵奇的眼光,從不共感重新調校視差。只是,它也沒說的是,剝除以後的連結可能是什麼?

《走光的身體》

演出|TAI身體劇場
時間|2024/04/19 19:30
地點|國家戲劇院實驗劇場

Link
Line
Facebook
分享

推薦評論
以此為起點,以及瓦旦與朱克遠所帶出的《走》為例,我們或許可以深思自身作為一個觀看者,甚至作為一個觀看過程中「創造情境」的人,是否會過於二元形塑、創造他人和自己的特定角色/地位,而失去了理解與實踐的迴旋空間。
5月
21
2024
「解構,不結構」,是編舞者為當代原住民舞蹈立下的休止符。編舞者細心梳理原住民的舞蹈身體在當代社會下的種種際遇,將其視為「符碼的」、「觀光的」、「想像的」、「可被消費的」,更是屬於那位「長官的」。走光的身體相對於被衣服縝密包裹的觀眾,就像一面鏡子,揭示所有的對號入座都是自己為自己設下的陷阱,所謂的原住民「本色」演出難道不是自身「有色」眼睛造就而成的嗎?
5月
09
2024
舞作末尾,幾位舞者像是展演般地輪番講述一則則傳說故事,根據人物、情節和寓意的判斷,明顯經過不同程度的編造,但所謂的口述傳統也就在不同舞者的創作下,重新實踐了「口傳」與「編造」的過程。
8月
21
2023
雖然藝術家自己也不曉得舞台上的最終會發生什麼事,但與此同時,形成機遇的邏輯或方法,卻又是藝術家預先所打造出來的。換言之,演出發生的當下,舞台上的一切都交給機遇,但在演出現場之外的,皆是藝術家刻意為之的計算與安排。
9月
05
2025
「他們在幹嘛」似乎根本不重要;若這場辯證之所以顯得「不重要」,是因為其內部的探問從未被完整回應,那麼「他們」的存在價值也會因此被動搖。換言之,這場演出的一切「不重要」,都從「他們」出發,並最終回到「他們」。
9月
05
2025
原住民的處境並非「回返家鄉」的浪漫敘事,而是一條不斷被擋在轉角、途中仍持續折返、游移的路徑。然而在這些折返之間,年輕創作者依然展現了各自的力量
8月
22
2025
這種富含戲劇張力的音樂選擇,精準地預告了整部作品的情感基調——那種介於狂歡與風暴之間的生命能量,正好對應愛麗絲即將經歷的成長旅程中所有的躁動、困惑與蛻變可能。
8月
20
2025
面對這些限制,策劃平台是否更需思考如何透過自身的引領,促成作品在實質上的「變異」,而非僅止於外觀上的「變形」——這或許才是近年主打「多元」的策展真正需要聚焦的方向。
8月
18
2025
在相隔三十餘年後的現時,面對溯返洄游可能會經歷的個人與家族、認同與記憶、創傷與療癒等複雜面向,這群參與夠帶種藝術季的青年世代究竟是如何詮釋種種看似基本卻又恆遠的課題?
8月
18
202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