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吳思鋒(2024年度駐站評論人)
說到走光還真是引人遐想,但創作者哪會隨便讓你「看」,七點半還沒到,只見一名舞者輕盈地屈躺入掛滿世界國旗的裸竹棚屋,大字睡姿。對一下入口處和舞台底部貼的節目流程,這時應為「來賓入場」,喔,原來觀眾才是被看的對象。這樣的破題法很快讓我們意識到觀看的本身常常很政治,就像眼前這座棚屋所象徵的博覽會,總是以陳列異族作為帝國宣傳與殖民優越的一部分,從巴黎萬國博覽會的人種展示到日英博覽會的福爾摩沙土著村,無一不在重覆同一邏輯。
可是難道二戰結束,人種展示也就隨之止息了嗎?瓦旦則把時間延長,告訴我們當然沒有;戰後的山地歌舞改良、山胞觀光,一點一滴侵蝕祭儀與歌舞,原住民族被迫拉入強大的暴力現代性洪流,說真的,還有哪裡比國家戲劇院更適合上演這部作品嗎?同時,它的批判是雙向的,1994年原舞者以《矮人的叮嚀》登上國家戲劇院,廣被認可為一里程碑,原舞者也將「劇院」視為抵拒觀光樂舞的文化場域,並以「文化展演」與之區分開來。但據展示的邏輯,兩者不過一體兩面,回溯TAI的創作路徑,亦一直蘊含此類內部批判的動力,試圖揮別展示的陷阱,另覓前進的語彙。
我推想,這也是其中一個原因,所以TAI的舞者在舞作中常常以彎折的身體意象示人,又以其迸發一個又一個將內在經驗外展的身體動作,設若我們翻閱帝國採集的寫真帖,無論何一番社、部落、族群的原住民,皆以直立之姿被攝,總是包含正面、側面、背面,美其名為嚴謹、科學的調查,實則服務文明與野蠻、殖民與被殖民的二元對立。但人愈是被採集得愈「完整」,所謂的「真實」便愈發露出破綻。也可以說,《走光的身體》就是以破綻反破綻,從一開始就玩得很開,像是主持人拿的麥克風是竹筒、多聲道對嘴主持,到一片沉默的長官致詞。
走光的身體(TAI身體劇場提供/攝影Ken Wang)
那片看起來多餘、不起眼的反光紙,也是其中一個讓真實露出破綻的關鍵物件, 且見開場前即屈躺的舞者持著反光紙,彷彿與它共舞,舞者的前胸、骨骼於隨動作而晃動的反光視覺中隱隱可現,就像我們不能只對可見的殖民者說,也要對自己說。之於被殖民者,難受的莫過於不得不從最親密的身體,挑出受到殖民體制內化所逐漸改造、長時間潛抑的內在性傷痛。與劇場燈光交錯的紙面反光,讓我們通過光的反射及局部軀體的影,幽幽晃晃地瞥見身體像的暗面。愈親密,愈傷痛。
到了「摸彩時間」,主持人一樣對嘴,我本來都把票券拿出來等待中獎了,結果第一位得主是司令台,第二位得主是神話,又被擺了一道。接下來的「竹竿舞」與「大會舞」,有時改寫歌詞,有時把歌拿掉獨留動作,連棚屋被拆除後一一分離的竹子,都用來當打擊樂器,以變換多樣形式與手法作為文化策略,以子之矛攻子之盾。換句話說,與其說此作在「表現」,倒不如它在表現「剝除」。這才意識到,除了舞者唱的以外,整場的聲音設計多數時候瀰漫一股重壓的質地,不到多激烈的程度,但正由於它持續在場,慢慢地會讓人有「什麼還隱藏在背後」的感覺。
可是當舞者們在沒有音樂的時刻持續跳大會舞,彷彿永無止盡,究竟是什麼使這一切沒有止息?從批判日本殖民到國民政府,已為原民劇場建構的典型敘事,但若平行於非原民的劇場與文藝相關書寫,「冷戰」之有無便隔出了兩者的間距。實質上,包括歌舞改良、文化村,乃至林班歌等,皆存在冷戰的魅影。也就是說,當舞者們通過層層語言、身體的(反)技術,笑中帶傷地揭開一層層幽微傷痛記憶所露出的「隱藏在背後的那個什麼」,尤其當瓦旦這一次選擇不直接深入神話,而是試圖建構一個神話消逝之後的現實時空時,使人發現在原住民族和我們之間,仍然存在視差。那麼此作也在同等要求我們,必須以剝除而非獵奇的眼光,從不共感重新調校視差。只是,它也沒說的是,剝除以後的連結可能是什麼?
《走光的身體》
演出|TAI身體劇場
時間|2024/04/19 19:30
地點|國家戲劇院實驗劇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