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徐國明(專案評論人)
綜觀TAI身體劇場的全新製作《走光的身體》(2023),其實是一齣竭力發散問題意識和批判觀點的舞蹈作品,直搗東方主義(Orientalism)最為關鍵的「凝視」(gaze)命題,從中展現、論辯「誰在『觀看』誰以及如何觀看」【1】的原住民族觀光身體。多年投注傳統樂舞領域的瓦旦・督喜(Watan Tusi),也在前導宣傳影片裡提及編舞創作時的思考,「在台上唱跳大家覺得是傳統歌舞的時候,我們還可以表達什麼?我到底要不要用原住民三個字?如果我沒辦法用的話,我可以怎麼表達?」【2】顯然,長久以來在殖民主義的治理技術下,面對觀看慾望的視覺政體,大量「傳統樂舞」的產製已然脫離了部落在地文化脈絡,而這個文化統治過程或許就是《走光的身體》念茲在茲的省思課題。
事實上,這齣舞作在進場之前,早已在入口側邊張貼一幅活動流程的紅色壁報,依序排定觀眾進場、長官致詞與舞碼曲目,像是阿美仙鳳、太魯閣之戀、故鄉普悠瑪等,最後以大會舞作結,這是當前不少原住民族觀光活動規劃的節目模組,諷刺意味濃厚。然而,初初走進劇場空間,卻是不如預期般地歡鬧喧騰,在闐黑的環境中,觀眾座席整齊排列為四方正形,圍圈出平面表演舞台,燈光投射正中竹竿搭建的棚架,架上隨意披掛一串延長不絕的萬國旗幟。接著,舞作開場,一位舞者雙手展開具有鏡面效果的透明反光紙張,穿梭棚架律動身姿,隱隱戲仿(parody)殖民時期萬國博覽會的展示政治,浮凸原住民族逐步他者化的再現脈絡【3】,頓時整座劇場彷彿具有全景敞視的寓意――凝視、監控與規訓。
走光的身體(TAI身體劇場提供/攝影林靜怡)
其後,不時有舞者手持麥克風串場其中,套用殖民權力的話語修辭,意氣激昂地宣告觀眾蒞臨「TAI文化歌舞團」,雖是呼應一開始設定的觀光型態,卻也加深他者意象的基礎。但值得留意的,那面幾乎貫穿整齣舞作的反光紙張,不只是平凡無奇的舞蹈道具,更是深刻蘊含「鏡像」(mirror)的辯證向度,這種兼具透明且反光的材質,讓觀眾的視線得以穿透直視舞者的身體,而舞者通過反光的鏡像同樣也能映照自己,只不過鏡像中的自我是一種幻象,並非真實。當舞者們置身在高度觀光化的表演舞台,面對四周觀眾的凝視,紙不離身的舞蹈動作,彷如只能藉由反光紙張的鏡中幻象來尋求、認同自我。
舞作末尾,幾位舞者像是展演般地輪番講述一則則傳說故事,根據人物、情節和寓意的判斷,明顯經過不同程度的編造,但所謂的口述傳統也就在不同舞者的創作下,重新實踐了「口傳」與「編造」的過程。或許,這不也是《走光的身體》在批判反思之外,隱隱透顯的抵抗精神?縱使原住民族的展示政治大多歷經了去脈絡化的過程,但去脈絡化與再脈絡化其實是一體兩面的【4】,如何在往返於當前困境和傳統文化之間,找到銜接過去的可能性,應該是《走光的身體》的未竟之業。
註解
1、周蕾,〈第一章 看現代中國──如何建立一個種族觀眾的理論〉,《婦女與中國現代性:東西方之間閱讀記》(Woman and Chinese Modernity: The Politics of Reading Between West and East)(台北:麥田出版,1995.11),頁21。
2、TAI身體劇場,〈TAI身體劇場年度新製《走光的身體》〉(影片)(2023.07.08)。
3、胡家瑜,〈博覽會與台灣原住民:殖民時期的展示政治與「他者」意象〉,《考古人類學刊》62期(2004.06),頁7-8。
4、Bauman, Richard and Briggs, Charles. 1990. “Poetics and Performance as Critical Perspectives on Language and Social Life.” Annual Review of Anthropology 19:74-75.
《走光的身體》
演出|TAI身體劇場
時間|2023/08/13 19:00
地點|花蓮文化創意產業園區第16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