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家吧,孩子們《Hay yei海夜 迴盪馬蘭聲響》
12月
07
2021
Hay yei海夜 迴盪馬蘭聲響(杵音文化藝術團提供/攝影利貞傳播有限公司)
Link
Line
Facebook
分享
小
中
大
字體
1236次瀏覽

戴君安(特約評論人)


高淑娟團長帶領的杵音文化藝術團成立二十多年來,向來以表演阿美族樂舞為主要節目。繼2020年《聽~海的呢喃》首度嘗試當代劇場的表演型態後,今年再度與布農族青年藝術工作者邱瑋耀(Dahu)合作,他身兼編舞與導演的雙重身分,將阿美族藝術家哈匿.扎丮(Hani.Caki)的陶藝工作室園區變裝為環境劇場,就地取材/才,展開2021臺東藝穗節的節目《Hay yei海夜 迴盪馬蘭聲響》。

哈匿的陶藝工作室位於加路蘭天主堂附近,隱身在太平洋海岸邊的樹叢裡。雖然靠著Google地圖導航可以順利抵達,但其實當行車從寬大的花東海岸公路(松江路)轉入合江路後,才會發現這不僅是條羊腸小徑,且有好一段路都沒有房舍,令人懷疑是否「誤入歧途」。還好在短暫的疑惑之後,隨即有柳暗花明又一村的驚喜,尤其是看到天主堂和加路蘭健康站就感到安心了。不到晚上六點,已有聚集的人潮站在健康站外,這些群眾看來大多是和我一樣的外邦人。此外還有三十多位長者坐在健康站庭院的椅子等候,他們高唱著一首接一首的歌謠,打發等候的時間。雖然他們是來當觀眾,卻也無意中成為表演者,讓遠自北、中、南到此觀舞的民眾看到部落的一部分日常,也成為這場沉浸式演出的先發部隊。

開演前,一位西裝筆挺的長者(森萬德)手持阿美族的酒器和酒杯,他先在人群中找到兩位願意和他配合的觀眾,然後教她們如何向阿美族人敬酒。只見兩位漢族女子戰戰兢兢的手持酒杯,後踏一步,再將手中的酒杯從最接近地面的角度一路上拉,直到對方的胸口處,再將酒杯遞給他。接著長者教大家一起用阿美族語說「你好」(Nga’aiho 那埃侯),然後他拿著手電筒照路,請大家跟隨他的腳步慢慢移動,邱瑋耀則走在人群中,叮嚀大家保持安靜,不要聊天,試著聽聽海浪拍打及蟲鳴鳥叫的聲音。

當大家走到一座竹門前,長者引導兩位手持酒杯的漢族女士輕敲竹門,群眾一起高喊Nga’aiho。幾位穿著傳統服飾的阿美族男士打開竹門,兩位漢族女士向他們敬酒,男士們隨即接酒入喉。之後再由引路長者帶領群眾走入竹門,來到一個燒著柴火的圓形廣場邊。幾位表演者排成半圓形,圍著焰火,群眾則環繞著他們。表演者高唱傳統歌謠,其中兩位男士拿著酒杯向圍繞的群眾敬酒,兩位手持酒杯的漢族女士則向其他表演者一一敬酒,她們敬酒的手勢、動作漸漸從生澀轉為純熟,凌駕言語表達的文化互動於焉生成,共融的觸動也隨之漫延。這一段從叩門、問候到敬酒的過程,溫馨開啟沉浸式舞蹈劇場的序曲。

群眾從圍火的儀式中再被引導至小樹林處,這是正式進入劇場(草坪)前的最後一個關口。陶藝家哈匿也身著傳統服裝,站在關口邊與其他人一起唱和,隨著引路人的手電筒光源不斷的變換照射的地點,他們的歌聲也跟著此起彼落,直到一位年輕男子從群眾後方衝出並倒在地上。長者的手電筒對著他照射,年輕男子也穿著西裝,兩人的西裝對比其他表演者的傳統服飾,造成極大的視覺衝突與認知錯覺,好似反諷西方文化進入部落後的寫照。在馬蘭macacadaay複音歌謠與幻光炫影的催化下,西裝與傳統服飾的對照,有如新舊潮流間的拉扯,也有如崇古與當代精神的並立共存,更像是今晚一切行動的核心。

接著觀眾跟隨長者穿越小樹林,移至草坪的一頭,隨意坐在塑膠椅、漂流木或是草皮上。草坪另一頭的斜坡、哈匿收藏多年的巨型漂流木、隨地可見的枯樹幹,自然形成了劇場裝置。幾顆聚集的巨型漂流木在強光的照射下,顯得孤寂而冷漠;而單獨矗立在另一旁的木頭上則綁著一條紅布,這可能是承諾的象徵,也可能是許願的符號,在不同的段落中披掛著不同的意義。開演前下了點毛毛雨,雖然很快就停息,卻也遮掩了天上的星星和月亮,也更深化了蒼穹浩瀚,曠野無垠的虛渺意境。園區內的漂流木是2009年莫拉克颱風帶來的「八八風災」遺留的記憶傷痕,聳立在此象徵人類的渺小,而大自然才是真正偉大的馴服者,不得不敬畏。

Hay yei海夜 迴盪馬蘭聲響(杵音文化藝術團提供/攝影利貞傳播有限公司)

一條巨長的白紗覆蓋在斜坡下的草坪上,隨著悠揚的歌聲陣陣飄來,紗布下漸漸透出小光影,白紗緩緩蠕動有如毛毛蟲般。從斜坡上下來的兩位年輕男子繞過白紗,不斷四處奔跑,同時將西裝外套向上拋擲,彷彿迷失方向卻又不願返回出發地的執拗小子。不久後,其中一人跨騎在另一人的肩膀上,就像家人的期待所形成的壓力,讓馱負者無論如何都必須扛著這加諸於身的重擔四處行走。放下重擔後,他們卻又像失去重心般,向前跑步時又有另一股力量讓他們的上半身向後傾,前後相互抗衡的力道就像難以抉擇的人生方向,到底該持續前行,還是該選擇返鄉,矛盾的情緒宣洩在自己與自己的身體、自己與夥伴的關係以及自己與城鄉的牽繫。

一群婦女從白紗下掙扎而出,她們手持小燈泡,身體形象和兩位衝撞、奔跑的年輕男子也形成對比畫面,此刻的掙扎與糾結,好似將他們的日常生活故事化作不斷重複的、飽受折磨的身體敘事詩。哈匿陶藝工作室的女主人阿琺思·希給宥(Abas.Sikiw)是此團中唯一受過學院派舞蹈訓練的表演者,她和十位身著白衣的婦女同歌共舞。年齡介於四十到七十歲之間的她們,好比家中等候遊子返家的媽媽,有時以歌聲呼喚、祈求,有時則奔跑或疾走,就像在黑暗中尋找光源的飛蛾。編導沒有讓阿琺思特別展現舞蹈技巧,而是讓她融入群體,回歸為部落成員。邱瑋耀不講求刻意修飾的體態,讓表演者們呈現了最自然而優美的身段。她們透過身體動作展演複音的律動,先是靜默地緩移,接著在重點拍的動作上加上虛詞的聲音,漸漸衍化成繁複的腳步和聲音。

媽媽們一邊跳動一邊唱,有時微蹲身體前後晃動,有時低頭前彎再挺身原地小跑步,同時還要關照手上的小燈泡,當身體晃動時,燈影也跟著上下搖曳;低頭前彎時,燈影聚成小光圈將身體圈在光束中;原地跑步時,光影朝下左右擺盪。這個段落的歌謠與身體動作反覆進行數分鐘,一邊進行一邊移動身體的面向與方位,彷彿演繹媽媽們日復一日的面對無法休止的日常瑣事。她們的歌聲清脆嘹亮,通透的迴盪在凝結的空氣中,時遠時近的反覆環繞。觀賞演出的長者們聽到熟悉的旋律時,也會低聲哼唱,他們的輕吟附和草坪上的高亢,構築裡應外合的聲效大匯集。在傳統歌謠和當代樂音交替出現的空隙,偶爾可以聽見海浪拍打的聲音,形成另一種境界的混音整合。

當孩子們終於選擇回到部落時,排成一長列的媽媽們不斷轉身,看著躲在暗處身體蜷曲的孩子們。媽媽們轉身時,手中的燈泡跟著晃動,將發射的光影為孩子們照路,讓他們順利來到媽媽身邊。孩子們站在椅子上將白紗的一端高高拉起,另一端則由媽媽們鎮壓在草皮上,另有幾人包覆在白紗底下,其他人沿著白紗邊緣向前行進,有如斜坡上的儀式隊伍。巨長的白紗如同碩大的漂流木,二者都背負了重大意義的符號,白紗或許是象徵連繫孩子與媽媽的臍帶;或許是部落的習俗、文化、禁忌、價值觀;或許是沉重的包袱;也或許是象徵串接世代生命、族群共融、古今映照的共感。

在這個節目中,除了杵音文化藝術團的班底約二十人外,另外也加入了大橋部落和加路蘭部落各十幾位年輕人與中、高齡長者,他們共組一個不畏反覆操練、不怕氣喘不休、不計酬勞多寡的舞蹈義勇軍,在邱瑋耀的創意組織與行動指揮下,成就了一場年度大事。

杵音文化藝術團的轉捩點從2020年劇院演出起始,2021年的環境劇場更加亮眼,來年是否更加有力則有待關注。同樣亮麗轉身的哈匿陶藝工作室,走出單一功能的藝術空間型態,翻轉為跨界演出場域,有如延伸出一個嶄新的生命。年輕舞蹈編導邱瑋耀的創意人生近兩年在故鄉發酵,雖然出外打拼獲得不少新知,但斯土斯民才是真正的養分,他的成長呼應這場演出的主題,「回家吧,孩子們」。

《Hay yei海夜 迴盪馬蘭聲響》

演出|杵音文化藝術團
時間|2021/11/20 18:00
地點|臺東加路蘭部落哈匿陶藝工作室

Link
Line
Facebook
分享

推薦評論
如果說,Hay yei是一種號召,那相較於完成一場Macacadaay的演出,杵音或許更期待的是延續Macacadaay的未來。又或當一切才正要開始,認定與Hay yei作為一項里程碑之際,他們似乎正透過聲音為「誰」指引回家的路。那這個「誰」又是誰?(謝昱萱)
12月
07
2021
所以,「跳舞的劉奕伶」或「脫口秀的劉奕伶」,孰真,孰假?跳舞的劉奕伶必是真,但脫口秀的劉奕伶難免假,此因寄託脫口秀形式,半實半虛,摻和調劑,無非為了逗鬧觀眾,讓觀眾享受。
7月
21
2024
作品《下一日》不單再次提出實存身體與影像身體的主體辯證,而是藉由影像之後的血肉之軀所散發的真實情感,以及繁複的動作軌跡與鏡頭裡的自我進行對話;同時更藉自導自演的手法,揭示日復一日地投入影像裡的自我是一連串自投羅網的主動行為,而非被迫而為之。
7月
17
2024
無論是因為裝置距離遠近驅動了馬達聲響與影像變化,或是從頭到尾隔層繃布觀看如水下夢境的演出,原本極少觀眾的展演所帶出的親密與秘密特質,反顯化成不可親近的幻覺,又因觀眾身體在美術館表演往往有別於制式劇場展演中來得自由,其「不可親近」的感受更加強烈。
7月
17
2024
「死亡」在不同的記憶片段中彷彿如影隨形,但展現上卻不刻意直面陳述死亡,也沒有過度濃烈的情感呈現。作品傳達的意念反而更多地直指仍活著的人,關於生活、關於遺憾、關於希望、以及想像歸來等,都是身體感官記憶運作下的片段。
7月
12
2024
以筆者臨場的感受上來述說,舞者們如同一位抽象畫家在沒有相框的畫布上揮灑一樣,將名為身體的顏料濺出邊框,時不時地透過眼神或軀幹的介入、穿梭在觀眾原本靜坐的一隅,有意無意地去抹掉第四面牆的存在,定錨沉浸式劇場的標籤與輪廓。
7月
10
2024
而今「春鬥2024」的重啟,鄭宗龍、蘇文琪與王宇光的創作某程度上來說,依舊維持了當年與時代同進退的滾動和企圖心。畢竟自疫情以來,表演藝術的進展早已改頭換面不少,從舞蹈影像所誘發的線上劇場與科技互動藝術、女性主義/平權運動所帶來的意識抬頭、藝術永續的淨零轉型,甚至是實踐研究(Practice-as-Research)的批判性反思,也進而影響了三首作品的選擇與走向
7月
04
2024
當她們面對「台灣唯一以原住民族樂舞與藝術作為基礎專業」的利基時,如何嘗試調和自身的文化慣習與族群刺激,從而通過非原住民的角度去探索、創發原住民族表演藝術的樣態,即是一個頗具張力的辯證課題。事實證明,兩齣舞作《釀 misanga'》和《ina 這樣你還會愛我嗎?》就分別開展兩條實踐路線:「仿效」與「重構」。
6月
27
2024
現實的時空不停在流逝,對比余彥芳緩慢柔軟的鋪敘回憶,陳武康更像帶觀眾走進一場實驗室,在明確的十一個段落中實驗人們可以如何直面死亡、好好的死。也許直面死亡就像余彥芳將回憶凝結在劇場的當下,在一場關於思念的想像過後,如同舞作中寫在水寫布上的家族史,痕跡終將消失,卻也能數次重複提筆。
6月
26
202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