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縷哀鳴《穿裘皮的維納斯》
4月
06
2020
穿裘皮的維納斯(Invoc.計畫提供/攝影劉瑜楷)
Link
Line
Facebook
分享
小
中
大
字體
958次瀏覽
張敦智(2020年度駐站評論人)

2016年,「#Me too」標籤開始在網路上被使用,直到2017年10月15日,因為女演員艾莉莎‧米蘭諾(Alyssa Milano)的呼籲開始大為流傳,兩日內使用數高達五十萬次,目的在鼓勵女性發聲,並使社會意識到性騷擾、性侵害事件的普遍與嚴重性。2017年二月,《房思琪的初戀樂園》由游擊文化出版;同年四月二十七日,作者林奕含自殺。不久後,另一股女性權益的災難,從2018下半年開始在南韓的網路上醞釀、擴張,達到巨大規模後,最終於2020年三月曝光,是為「N號房」事件。而《穿裘皮的維納斯》被寫成舞台劇本那年,一切都還沒發生,時間仍停留在2010年。儘管如此,劇本中的議題看起來仍與眼下時空如此貼近,其揭露及試圖破壞的幽微權力關係,在當代生活仍比比皆是,宛如刀割。

儘管如此,演出於剝皮寮演藝廳的《穿裘皮的維納斯》(以下簡稱《穿》),並不那麼好進入──背後原因同時由劇本難度、導演、表演、空間等因素共同累積。首先必須指出,在表現女性力量的劇本中,最古典者非《酒神的女信徒》(以下簡稱《酒》)莫屬。相較之下,若說《酒》要求的是演員內在能量的爆發力,則《穿》在不遑多讓的前提下,若表現至欲絲絲入扣,則有更多細節需要雕刻。因為《酒》的故事,是一名男性窺看、闖入女性與酒神的狂歡場域,因此受到懲罰的過程。無論場景、氛圍,都有清楚「由A至B」的俐落區隔。但《穿裘皮的維納斯》,則是在相同空間裡,透過劇情翻轉,讓原本由男性Thomas(邱逢樟飾)掌控的空間,漸漸轉化為由Vanda(顏千惠飾)宰制。如何在多次試戲的來回間,清楚且脈絡化地推進此過程,是全體創作團隊的考驗。

然而從一開始,這種權力傾軋的面向就沒有很立體被創造出來。歷經整天甄選,沒有看見任何心儀女演員的Thomas陷入膠著與封閉。他試著外出抽煙,但門卻鎖住了,他無能為力,只能默默承受。這裡出現第一個疑點:這個空間的調性是什麼?屬於誰?為什麼身兼導演、編劇的Thomas,想出去抽根煙,連拿一道鎖上的門都沒辦法?就此,戲未正式開演,Thomas的地位就已經被擺到空間的存有之下。這顯然不是創作者本意,因為往後的戲裡,空間並沒有被視為獨立的存在使用,甚至沒也不是輔助主戲的元素之一。當Vanda來勢洶洶地破門而入,手中並不握有絕對權力的Thomas自然難以把她趕走,只能任其我行我素地提出試戲要求,並在每個強人所難的條件中屈服。按劇本而言,這原先將會是場充滿角力的過程,但演出卻在開場時便清楚寫下結局:所有觀眾都清楚,Thomas會是落敗那方。

在此條件下,顏千惠則似乎有意額外塑造出Vanda的角色線條。起初試戲,她有明顯的角色切換過程,從原先活潑、大辣辣的樣子,突然變得端莊、矜持、肅穆。這種形象劇變,深得Thomas的心,也反應Thomas內心理想的女性形象:冰冷、了無生氣、看似富有教養、且一板一眼,沒有任何侵略性。然而每當回到現實,兩人論戲,Vanda又變回那個不拘小節的自己,重新招Thomas厭惡與不耐。隨著出戲、入戲過程不斷反覆,這種切換在Vanda身上開始變得沒那麼明顯,現實中的她與表演時的她開始漸漸同樣充滿生氣,並且已經能在現實中斷然拒絕Thomas不合理的情慾與要求。她提到關鍵字:「酒神的女信徒」,台詞間雖語帶嘲諷,實際上卻用另一種方式,變相致敬狂歡的女信徒,以權力懲罰著Thomas。這種將原有的界線隨著劇情推演,漸漸消弭,讓戲裡、戲外的Vanda融為一體,最終宰制整個空間的過程,若確實經設計而來,則屬為戲加分的巧思。可惜,雖然有此端倪,但男女雙方演員能量皆並未釋放,讓慾望較勁的過程始始終帶著淡淡的謙讓。

空間利用上,整齣戲的導演手法,充滿以黑盒子劇場為投射對象的痕跡。擺上書桌跟躺椅後,場地搖身一變,想說服觀眾此處即甄選現場,但沒有翼幕遮擋,少了幻覺建立,裸露的牆面、堆積物、落地窗、樓梯等現場元素一覽無遺,卻幾乎被導演徹底忽視。或者可以說,若不是靠台詞提點戲劇發生的地點,則幾乎可以對戲中場景做任何解釋:Thomas家中客廳、租借的排練場、片場……。如此一來,戲之於觀眾,一共出現兩種隔閡感:第一、劇情的隔閡,由於權力傾軋的張力並未突顯,因此難以投入,遑論將劇情進一步延伸至現實,做更深層的反思;第二,空間的隔閡,坐在挑高兩層的觀眾席裡,望著空蕩蕩的舞台,大多數地方卻始終沒有被使用到,僅有開場與結束前男女二人分別到樓梯上站了一下,比起為了讓戲推進而須如此調度,更接近要消除自己沒有多加利用場地的不安。其餘平面的畫面建構,也未見能為劇情推波助瀾者。

於是,理當能激起共鳴與反思的劇目,就在層層細節裡,與現實現行漸遠。不因外國翻譯劇本在文化脈絡上與在地難以銜接,也不是因為文字拗口,翻譯品質欠佳;而是演員能量還未推送至能服務戲劇主旨的地步,以及導演在各種調度層面,無法展現出其想製作此劇的思考與態度。在性別事件風浪不斷的近五年,團隊挑選此劇本演出,原本應有很好的表現與批判空間。但文本背後隱藏的韌性,卻從各個層面被淡化了,成為僅管無比幸福、多元性別的婚姻平權在許多地方能夠落實,但古早形式的性別暴力仍暗自橫行的世界裡,一縷輕盈、絕望的哀鳴。

《穿裘皮的維納斯》

演出|Invoc.計畫
時間|2020/03/28 14:30
地點|剝皮寮演藝廳

Link
Line
Facebook
分享

推薦評論
在《穿裘皮的維納斯》劇中,角色身上那一脈相承的文化傳統,是如此牢不可破,從維納斯、阿芙蘿黛蒂到汪妲(角色與演員),她們的個性與面貌,成為西方社會性別關係、藝術投射等各種象徵。而這在盡可能忠實地轉譯企圖下,卻也失去了任何鬆動的可能。(白斐嵐)
4月
06
2020
編導並未安排更流暢且有意義的換場,彷彿唱完一首歌,然後再下另一首的前奏,這齣戲就可以準備開始進入下一段,於是《織男・彼赫巫》大概就是十一首MV的歌單播放,不需要準確連結,也無法有效縫合、或是構成「一個」完整的敘事。
10月
04
2024
《夜燈》不僅僅作品本身小而精巧,連觀眾人數也是不到五十人,因為空間有限,在小小的坐墊上互相緊挨著,形成一種親密的觀賞經驗。
9月
25
2024
假如不深入戲曲,而把焦點放在「如何跟沒經歷過當年的觀眾談一段歷史」,千禧世代演員詮釋九〇年代小劇場的嘗試,反而成了隔代迴響的亮點……
9月
24
2024
綜觀三齣作品,「尋死」命題的有效,基本建立在對於勞動現狀莫可奈何的絕對信任上。然而從勞動狀態、精神缺失到尋死展演,真正具有推演關係的僅有末二者,也就是各種精神狀態的缺失才是促成死亡的動機。
9月
24
2024
一小時上下的泰國廣播電台擷取引出了討論「媒體會如何形塑國族認同?」媒體甚至含括戲劇,劇中我們像在凝視整個泰國社會,然而追根究柢我們還是在觀看導演和編劇提供的虛構的真實,這樣的思考上的錯落感好像帶出一種後設的態度又或來回辯證的關係,令人不由驚喜 。
9月
18
2024
而在日復一日中,他們彷彿接受了這樣的荒謬,讓廣播裡的那些政策宣導、那些無理事蹟和振奮人心的言語,都納入自我的意識裡,將之整合。因此,當他們開始說話時,戲劇的主題便自然地被帶出──關於底層人民那些對於生命、性、宗教、權力與死亡的感悟與無力。
9月
13
2024
遊戲設定的「革命」,參照的是哪一種現實歷史曾發生過的革命?不可諱言,它仍蘊存一種異托邦的思維。
9月
12
2024
這次人力飛行劇團的重製,不僅僅滿足於以寓言的形式召喚(或固著)某種意識或共識,更反身地凸顯了導演與演員位置的流動性與多重性,並透過後設戲劇的安排來凸顯「闖入」與「岔出」的一體兩面:影像技術對劇場空間的闖入、不同語言與身體間的闖入、演員對戲劇的闖入、吳子敬與黎煥雄雙導演彼此的闖入……
9月
11
202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