啥乜才是正常生活?《沙拉殺人事件》
11月
28
2024
沙拉殺人事件(再拒劇團提供/攝影唐健哲)
Link
Line
Facebook
分享
小
中
大
字體
914次瀏覽

文 陳正熙(2024年度駐站評論人)

凌亂的頂樓加蓋屋舍室內,堆滿各種不知是破舊不堪,或者已經可以被當作垃圾的各色雜物,拖著疲憊身軀進門的,是剛參加女兒葬禮之後回到家中的丈夫與妻子,在尋常的對話當中,丈夫突然將放在桌上的茶壺以舊報紙包裹、放進貓砂盆,然後用槌子敲碎,只為了啟用從葬禮帶回家的「茶具」禮盒。不料當他打開禮盒,出現的卻是一隻花瓶,兩人瞠目以對,不明白這個意外,是否寓示了他們當下正在面對的難題:因為女兒「意外死亡」而有的保險金,能不能順利給付,緩解他們的財務問題。接著,殯葬禮品公司業務代表突然來訪,帶來新的「茶具」禮盒,同時推銷回禮商品,卻被兩人不斷推拖,最後只能宣稱會再度來訪,而後離去。從夫妻兩人驚慌的神情和曖昧的對話當中,我們逐漸對他們女兒的死亡心生疑慮,卻也無法認定,或不願意想像「謀財害命」的殘酷可能。妻子為了表現「正常」,以免引起不必要的關注,竟找來了一個神秘男子做丈夫的「朋友」,沒想到這位「朋友」竟也有他自己的秘密,讓夫妻兩人更感不安,而將他送走。最後,「朋友」不請自來,留下損壞的收音機,丈夫將它修復之後,兩人聽到了有關「沙拉殺人事件」的新聞報導,一面喝著茶,繼續想著會不會被拒絕保險給付的問題⋯⋯


沙拉殺人事件(再拒劇團提供/攝影唐健哲)

再拒劇團新作《沙拉殺人事件》,以台語版本演出日本劇作家別役實作品,描繪一個看似尋常,卻充滿怪誕氣息,又有推理趣味的家庭故事。故事中,經濟狀況顯然不佳的夫妻兩人,在兒女相繼過世之後,試圖正常生活,以掩飾他們心中的疑慮和憂懼,也同時避免他人的猜疑:女兒的保險金,會不會順利給付?女兒「意外死亡」的真相,會不會被揭穿?只是,兩個人越是努力地表現正常,越發凸顯整個情境的不正常,就像他們不斷重複泡茶、喝茶,看似尋常的生活動作,卻更像是不由自主的神經質反應,內心的慌張不安,因此更加明顯可見。即使他們不斷提醒自己:「咱袂當無正常,咱這馬就是無夠正常」,但,面對生活中層出不窮的難題,無法逃脫的現實困境,又如何能正常生活?或者,他們會不會根本已經忘了,什麼才是正常生活?

導演陳雅柔的在地化詮釋,不僅為這個特別的文本找到了一個實在的立足點,並且隱含著對習於安逸的本地社會,既戲謔又批判的意圖,在「陌生」與「熟悉」之間,激盪出思考辯證的動能。演員的整體表現,值得肯定,林唐聿和王肇陽,繼界址創作《內在的聲音》之後,再次展現他們的表演實力與絕佳默契,林文尹作為演員的特殊質性,和角色的怪誕,莫名地契合,潘韋勲的業務員,似乎刻意的搞笑,卻讓人不寒而慄。雖然我對語言腔調的敏感度不高,但對我而言,演員的台語尚稱流利,有某種特殊的鬼怪動漫感,與肢體動作的質性呼應,而能有效地強調文本內在的荒謬性,和貼切的當代性。


沙拉殺人事件(再拒劇團提供/攝影唐健哲)

李世揚的現場音樂,非常精彩,不停地以各種充滿戲劇性的聲音,介入角色的對話,評論他們的思考,甚至發出威脅的訊號,為整場演出建立起品特風格(Pinteresque)的神秘氛圍,幾乎就是另一個始終在場的角色(隨時會從牆後突然現身的保險調查員?),而他會帶來什麼樣的消息,就是讓我們都惶惶不安的源頭。

《沙拉殺人事件》的戲劇動作雖然簡單,卻充滿辯證思考的可能,特別是標題指涉的社會事件(妻子因為丈夫沒有買足她所要求的三份沙拉而將他殺害),與劇中夫妻女兒(還有神秘朋友的妻子)的意外死亡,就像那些從收音機裡傳來的新聞報導一樣,既有不可思議的怪異感,卻又有難以駁斥的真實感,不能不讓人重新檢視自己習以為常的生活常規和思考習慣,甚至對社會大眾的道德共識,心生疑慮。


沙拉殺人事件(再拒劇團提供/攝影唐健哲)

因為,這個社會的如常運作,有賴你我對所謂「正常生活」有著一致的想像,並且共同遵循必要的道德規訓,和成文法律的約束,劇中夫妻顯然做了什麼不該做的事,打破了什麼規矩,認為自己偏離了這樣的想像,才會擔心被視作「不正常」,而要努力維持「正常」的印象。因此,他們並非對「正常生活」有什麼不一樣的看法,而是現實與想像的巨大落差,逼得他們不能不試圖改變現實,讓它更趨近想像的模樣,荒謬的是,他們並不知道這種所謂的「正常生活」,並非那麼理所當然,甚至可能只是一戳即破的假象。

在韓國導演奉俊昊的《寄生上流》片中,寄生在朴家的金基宇望著庭園中那些臨時受邀前來參加家庭快閃派對的賓客,感慨地說:「哇,大家都很體面呢。都是臨時過來的,卻很從容,看起來好自然」,接著轉身問他的家教學生朴多惠:「我適合這裡嗎?」一臉茫然的朴多惠卻認真地點頭⋯⋯


沙拉殺人事件(再拒劇團提供/攝影唐健哲)

體面、從容、自然,不就是我們對人生安好的想像,不就是所謂的「正常」嗎?但無論是對身居上流的朴家,或寄居上流的金家,一場突如其來的暴雨,就輕易打破了他們好不容易建立起來的「正常」,將他們的人生像骨牌一般地推向最後的悲慘結局。至於生活雖不富裕,但總是尚有餘裕的我們,又如何能確定那樣的暴雨不會降臨在我們的日常當中,甚至對他們的愚昧和欺瞞冷嘲熱諷?

劇終,當先生與妻子坐在矮几旁,繼續喝著茶,欣賞茶水中立起的茶梗,心平氣和地凝視前方時,我們幾乎要相信他們終於得到了始終無緣的幸福⋯⋯,同時,我們心中卻也浮現出淡淡的憂傷⋯⋯

《沙拉殺人事件》

演出|再拒劇團
時間|2024/11/15 19:30
地點|臺灣大學藝文中心 遊心劇場

Link
Line
Facebook
分享

推薦評論
這並不是一齣攸關階級問題的社會寫實作品,相反地,在這個時時充斥著怪誕節奏與聲音的劇場空間中,支配著行動的並不是具體的物質條件,而是追求「正常/不正常」認同判斷而被抽空的精神狀態。
12月
04
2024
它在改編的過程中雖有創意閃光,卻缺乏整體敘事的掌控與主題的聚焦。整場演出改得不夠果決,也寫得不夠深刻,既無完整承襲原著的精髓,也未能發展出自身的獨立語言。
8月
07
2025
五位表演者齊步同行,持續向前進,象徵生命進程,是有力量的設計,且引人共鳴!可是,利弊同在──也正是在此刻,五人之間在能量專注度、表演意識投射狀態的的差異顯露無遺,並未能做到「同在」。
8月
07
2025
在為《至尊大劫案》進行各種意義詮釋時,也不該忘記這是一齣台灣劇場並不那麼常見的喜劇。破除「文以載道」的沉重壓力,所有影射點到為止,《至尊大劫案》以精準的舞台調度、突如其來的轉折、演員絕佳的默契與丟接節奏引人發笑
8月
05
2025
《流經歲月》整齣戲可說充分做到「是展場也是劇場」──在長方形偏狹窄的甬道式空間裡,表演敘事內容緊密地搭配著展覽單元的時空軸線;而且,演員和觀眾的距離十分接近,容易產生聽故事的親密感,也不難認同劇中角色傳達的情感,憧憬未來幸福或是悲憤抵抗等等。
8月
02
2025
然而劇場的演出畢竟產生了一個新的文本,因而阮劇團的剪裁與重製,就不僅僅只是關係到在劇場條件下,如何為代言原作而調整敘事策略,同時也創造出了劇團對於「鄉土」的閱讀態度。
7月
25
2025
該劇倫理預示趨向某一劇場重要議題:情感的處理是否一定要走向極端的宣洩?劇場能否承擔「情緒節制」的美學創作?
7月
18
2025
小狐狸這一段從原鄉到陌生地的遷移歷程,彷若當代高移動率、移工人口與北漂的狀態,使得《還沒有名字的故事》不只是一齣成長童話,更像一面折射現實的萬花筒。
7月
10
2025
與其說《你說的我不相信》談論被掩藏的歷史,更像是因歷史而觸發的記憶,藉由演員一再重複扮演,呈現「開槍那瞬間」的角色演繹與心境模擬。
7月
09
202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