拾階而上,進入紅樓二樓,先看到的不是觀眾席,而是地板上的黑色圓圈。圓圈似一條黑色的柏油跑道,觀眾席繞其擺放,有內有外、甚至也延伸到了原有的紅樓舞台。雖然圈的中心對上紅樓的穹頂,但整體空間卻沒有一個投射焦點,也定調了這將是場去中心的演出。
空間的隱喻,劇場的絆點
進入座位區,難免需要踏上這條黑色道路。這圓圈鋪在室內空間有點突兀,卻又意外適合。細看路非平面,其上還有小丘起伏,一不留神就會踏平踢翻小丘。我個人連續踢到了兩座,些微踉蹌與受到驚嚇。踢到第一次時已覺得慚愧,第二次踢到更有種自責的情緒:怎麼沒有記取教訓,卻接二連三踢到?坐定後不禁想到底人在生命的路上,會被絆倒幾次?有幾次是被重複性地絆倒?又有幾次能穩住、幾次會重重摔倒?而後一小時的演出,也一直在形式中製造這樣的絆點。
《Rx: still life》演出內容轉譯、發展自「臺灣感染誌協會」歷年收集的愛滋病毒(人類免疫缺乏病毒Human Immunodeficiency Virus, HIV)感染者及其親友故事,相關文本自2016年開始累積,希望藉由同儕書寫,賦予愛滋社群在醫學藥劑處方外的發聲可能,並尋找與疾病及自身共處的身份認同1。本次演出之前,曾於八月十二至十四日在溼地舉行讀劇發表,彼時已呈現這場演出的雛形:層層圍圓而坐、演員與觀眾雜坐、似聊天的敘事,中間穿插著專有名詞的說文解字,或是不定時的哼歌吟唱。然相對讀劇有清楚的開始與結束,演出則刻意磨滅演出本身,表演者與觀眾同時入場、進行報到,同走在黑色道路,卻也在這樣的正常之間製造了異常。
臺灣感染誌協會提供/攝影山大王
臺灣感染誌協會提供/攝影山大王
尋常中的異常,異常堆疊成非常
不同於入座的觀眾,表演者會持續在圓上逆時鐘走動,或有進出,但都持續有人行進。這狀態也幾乎貫穿全場演出。行進的表演者如同「路人」,穿著一般,行走正常,卻在一些時間點會有一些「不適」:微拉口罩喘氣、撥整頭髮、突然停下腳步、突然哪裡疼痛了,或是查看腳底。一次次地,在尋常時有些微異常發生,但這些異常又是如此平凡,誰走在路上時沒有類似這樣的時刻?但有些時刻,些微的異常卻被擴大為「不能承受的非常」。
行走之外,演出則是由各種閒聊開始,或是討論在北投溫泉泡湯被大媽指導,聊約炮時的笑話,聊去野外看螢火蟲,或是作為一個被稱讚的模範病人。聊天的內容均不直接指涉愛滋感染者的身份或事件,亦全來自日常,並以個人的口吻進行敘事。只是在閒聊分享之外,又有其他「異變」,含藏著細微的情緒——那些情緒來自不能言說的恐懼、擔憂、慰問——在言語裡,細小的異變被壓抑,以維持日常的延續。從行走至於敘事,一切都是為了繼續,繼續活著、繼續生活、繼續在世界留下什麼。
臺灣感染誌協會提供/攝影山大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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種種設計,讓《Rx: still life》這樣蘊含議題的作品,逆行於倡議的傳統路徑。沒有哀訴、沒有悲憤,只有如常。相較讀劇,這次演出無特別顯著的主線,讓去中心的表述更加無中心。空間各角落放置著站立麥克風,在敘事發生過程間,交錯著不同角落發出的專有名詞說文解字,或是部分「類廣播」內容。相對於席內閒聊演員,雖沒有麥克風,卻能被清楚聽到,整體音量偏小,形成一種背景音,有時需要吃力地捕捉聲音顆粒。然而,在無盡的行走循環及散射的內容下,反而形塑出一種無法脫出的氛圍,如同在咖啡廳、捷運、商場,清楚意識到所有人皆共存、同處於一個時空。在觀眾席中,我的時空與表演者,甚至感染者,並無不同,他們本即存在於我們所處的日常,他們也在活出自己的日常。現在的我是「觀眾」,那平常的我是誰?我之於他們的位置是什麼?沒有事件,也讓現場所有人都成為事件,撇頭的人、凝視的人、無聊的人、專注的人;劇場讓我們聚集,給與表演者舞台,但導演林季鋼卻把舞台拆除,而我們都是道路上的演員。
對病毒「抗反轉錄」,對議題抵抗奇觀
而在某個時間點後,行走的演員開始在觀眾注意之外,默默替換上全黑的服裝,並各有一種不同的紅色配件:髮帶、手套、筆、耳環、領結與錢包等。在演出結束前,燈光瞬暗,聲音終於從中間傳出,雖是關於伸展放鬆的話語,但道路上的演員卻不斷跌落、倒下、掙扎爬起,又再度跌落。在黑暗中,只見黑影的起落,如此努力,試圖如常,卻無法再起。
當掙扎停止,表演者離場,燈亮後黑色的道路上被方才起落的肉身犁開了痕跡,露出了木板地板,點綴著每個人的紅色物件。在起落之間,想起了過程中表演者的一段讀詩:「流進身體裡面的沙子/吐不出來/永恆這件事/死也不會離開/既然過去過不去/那就過來吧。」2——燈亮後聊天聲湧入,過不去的似乎過去了,但演出結束了嗎?
臺灣感染誌協會提供/攝影山大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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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似乎從未是一場演出,而是一個時空的膠囊,試圖存留下對於日常的凝視與渴望。一時之間,沒有觀眾離席,我們都還在這情境之間。
「Rx」為通用英語中醫學處方藥(medical prescription)的簡寫符號,而在90年代之後,經由「抗反轉錄病毒療法治療」(俗稱雞尾酒療法),已能有效控制愛滋病病毒量低至難以偵測,以消除感染性(U=U:Undetactable=Untransmittable)。然而,愛滋病的污名能否開始被反轉、被消減,不再被偵測?如同這齣談論感染的演出,不談疾病中的人,而是談回人本身——那些共有的恐懼、努力、遺憾與喜悅,即使體內的沙再也吐不出來。
不得不說,導演林季鋼的選擇著實是步險棋,因為這裡沒有奇觀、沒有起始、沒有事件,也幾乎沒有「演出」,但卻又無處不充滿,因為要能在劇場中如常已是最大的奇觀3。卻也因為這樣的勇敢,讓我重新思考倡議和去污名這些事,如果不帶著「議題」的眼光,議題中的人會是什麼樣子?其實也就是尋常的樣子吧,這也是每一位書寫下感染誌的人所期待的——如此努力,僅是為了回歸那自己也明白無法全然復返的尋常4。
註解:
2、詩為〈山海經:沙人〉,全詩可見此連結。或為對應,演出中的亦以1954年美國女子合唱團The Chordettes的〈Mr. Sandman〉為意象。
3、表演者王識安在臉書分享:「第一次看到導演在彩排後大哭,求演員不要只想著完成表演任務,然後不要去問他想要什麼,只求演員在台上能真正地說想說的話。」
4、「感染誌」自2016年累積的文章可見此連結。惟本演出作品並不直接引用原本的日誌,而是經由演員或重新消化文字、或結合自己的故事再表述。
《Rx: still life》
演出|感染誌 Hivstory
時間|2022/12/10 19:30
地點|西門紅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