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Dot‧》
這是齣獨舞。末端。腳尖,指尖。點。舞蹈身體 (dancing body)所有的力,幾乎都始於腹腔的原點。丹田的力道,湧向肢體的末端牽引著肌肉與皮膚。提立單足平衡,需要跳躍才跳,舞者的基本功,或許不是個人獨特的動作語彙,而是平凡生活中不知不覺浮現的瑪莎・葛蘭姆、韓福瑞、放鬆技巧,編寫著收縮、收縮與馳放的文法。編舞者/舞者葉王洲的幻想與故事,在極短的時間內,帶我們到許多地方。最後,當他立定呼吸,回想起剛才無論色彩斑斕或刺眼的白,一朵花的過程,就是人生。《Dot‧》的物件、光及影像,貼合在葉王洲的舞蹈身體,卻能帶給觀看身體(viewing body)肌膚的觸感,感受到白花的綻放逐漸盛開在心中。
《MISS A 》
在黑暗中,舞蹈身體立於最下舞台的定點,從脊椎震盪至全身,S形地流動著。空中低落顏料,慢慢滑落他的肩頸。從左肩到股溝,筆直而微微傾斜的光線,畫在女性不筆直的,全裸的身體曲面上。燈光亮起,上舞台一張長桌佈滿蔬果,剛剛的舞者靜止平躺在桌面上,桌後則站著一個白衫女子。左下舞台有具純白馬桶,上頭坐著一個高大質輕的人形偶和觀看身體一起傾聽著,音響播放給全場的對話,內容是些診間內的交談。多副聲音裡,「病患」似乎不只一位,「醫者」似乎不是專科醫師,是中醫師或營養師,正觀察、推論著病的原因,說服著必須採取的手段。
白衫舞者汪秀珊舉起大把菜葉,奮力捶擊赤裸舞者黃彥儒的身體,他又咬破番茄,擰出汁液潑灑在靜止的人體。他拎起靜止的腿,將它提向空中,擺這擺那,逐漸地,原本不動的黃彥儒開始承接、回應他的身體所受到的擺動。於是,汪秀珊他咬、他吞嚥、他應該開始消化,動作都是他執行,但看起來,卻是黃彥儒在進行著咬、吞嚥、消化的這一切身體機制,直到他倆跳離了桌面,彼此終於易位。易位不僅是空間上的,也是舞蹈動作發起與跟隨的權力易位。
這段權力的反轉與再反轉交疊地相當精采,但權力反轉於爾後的段落沒有發生在偶身上。那具像是骷髏的偶,靜坐在馬桶上直到被人類舉起,拿著它的手腳舞動,它也接受了蔬果的洗禮。但無生命的它在此作中依然是種代理 (agency),而非被賦予能動性(agency)的角色。偶被授權,代表另一個人類(委託人)與第三方建立關係,但此作並未點名委託的動機以及目的,而聲音所提示的複數身體經驗,也未能在偶與兩個人體之間表明。
此作中的身體是女性的身體,它的普世代表性正於當代構築中。於此刻《Miss A 》的舞蹈身體,當軀體被我識別為女性,或許意味著它仍然被我感知為「某位女性的」身體,它屬於一個個體,而尚未成為普世皆可代入同理的人體。但相較性別,此作更關心的是醫療與身體。在此,與其討論醫病關係,不如探問照護(care)的邏輯【1】。「有病要看醫生」是台灣現今生活普遍的共識,此共識始自1950年代歐洲醫療專業化的高峰,然而,不需行醫的資格,照顧身體是每個人的日常。無論選擇何種療程,總是病人 (或「不夠健康」的人) 在承受疾病所帶來的病痛。照護身體需經歷一連串選擇,而活下去是人們就醫的主因。不過,控制是誤導人的詞彙,若捨棄控制而專注學習留意身體,去領會 (appreciating) 自己的身體,觀察正在發生的症狀,及時調整,才可能既生病又好好生活。然而,若是面對死亡,人是沒有選擇的,這種缺乏選擇,正是病患覺得處處不自由的原因,也是此作急切性與壓迫感的來源。病患此時考慮的已不是由誰做主,而是該做什麼。如何跟自己這樣的身體共同生活?
《心的物語-身》
位於地下室的劇場舞台上,地毯的沙色範疇與昏黃的燈光像是不太開放的室內空間,又像是某個遙遠的星球。一個約九十公分高的偶在最下舞台,是個孩子,他起身。遠處的紙箱有了動靜,從箱子中跳出衣物、功夫帶、護膝、塑膠偶的手等等物件,與孩子相聚又分離。舞台上常在七個舞者,他們不時從操偶師化為角色,再變成下一段落的背景,舞者們動作細緻,轉折和緩,但四段落間主題不一,主、客體錯位紊亂。偶爾,孩子偶乾坐在一邊觀看,他無法參與,也難以傳達他的感受,造成了角色的中斷。而舞台上與偶共演的物件,並非孩童日常生活中的物件,例如玩具或哺育用品,而是對表演者們有意義的各式物件,以致難以偶、角色、物件與節目冊中提及的「安全毯現象」【2】聯想。《心的物語-身》於集體創作的過程發生了意義內鎖的現象,使外界觀眾可能難以體會物件與物件之間的深情意義。
舞蹈空間舞團卅週年的開端,由該舞團前任及現役藝術家們帶來系列作品《勥》。這個邀請藝術家「強力回娘家」的行動,正是舞蹈空間長期默默關照、隨時準備好接住熟中青各代舞蹈藝術家的安全網。同時,卅週年的系列節目,不僅關注創作,也在乎觀眾的整體體驗。舞團針對a、b、c三組節目的性質,於劇場各式空間安排走動式觀賞或肢體工作坊,為觀眾即將打開的感官盡可能地暖身。我有幸報名b物件劇場演出前的肢體工作坊,這一小段舒展身體的過程,對此次觀賞是為有效的體驗。五月十八日的工作坊於舞團的排練室舉行,由現役舞者及當日編舞家林季萱引導主持。一百二十席次中約有十位觀眾參與了本次五十分鐘的動態演前導聆。工作坊由所有成員對一個物件的想像開始,透過單人及多人的結構與各自的物件產生連結,進而集體構築一個與他人息息相關的微型世界。這樣的體驗編排,使觀眾以放鬆的姿態,輕鬆地體驗了本次物件劇場想必艱辛的作品發展途徑。如此的反差,令人更加珍惜以藝術為業,孜孜不倦的藝術工作者們。
註釋
1、Annemarie Mol(2006)The Logic of Care: Active patients and the limits of choice. 《照護的邏輯:比賦予病患選擇更重要的事》(2018)
2、過渡性客體 (transitional object),是兒童心理學家溫尼寇特(D. W. Winnicott. 1896∼1971)於1951年提出的名詞, 一般稱安全毯 (security blanket)的現象可適用此理論。然而,節目冊中提及的「安全毯理論」並非理論,有待修正。以及另行提及的「六歲是開始探索各種情感的年齡」一事,也尚須補述及註腳。
《勥》
演出|舞蹈空間舞團及客席藝術家
時間|2019/05/18 15:00
地點|舞蹈空間舞團